姜令仪就喜欢坐在水榭里喂鱼。
霍冲曾经问她,每天看那些只知道吃的呆头鱼有什么意思?
姜令仪说,她扬州家里也有这样的池子。
她小时候,父亲会带她画锦鲤。
“你爹很会作画吗?”
“不算很精通,但是他乐在其中,很喜欢给人送书画,觉得别人会喜欢。”
那时候,小姑娘唇红齿白,提起过世的父亲,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他就慌张起来。
不过短短十数年,物是人非。
现在她的儿子,在同样的位置缅怀她。
这命运,何其残忍!
“野奴。”霍冲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啸风的头。
啸风这些天也跟着野奴去锐士营,对霍冲也熟悉了,并不反抗。
“侯爷。”
野奴要起身行礼,却被霍冲按住肩膀,“没有外人。我看你自己坐在这里,想你娘了?”
野奴点头。
他真的很想她。
他很想去找她。
可是他又不敢。
大舅舅说,倘若人死如灯灭,没有灵魂,那他死了,也找不到娘。
倘若人有灵魂,那找到娘之后,娘不会高兴的。
娘希望他好好活着,看尽世间繁华,百年之后再相聚,不枉费娘怀胎十月,挣命生他一场。
他想告诉娘,从今往后,他是谢家的孩子了。
如果可以,日后他想改姓姜。
他会永远记住她,传承她的姓,她的所有。
可是,为什么还是很难受。
娘,你不在,纵使红尘万丈,又与我何干?
活下来,对我来说,大概只剩下替你报仇这一个目的了。
大舅舅说得对,我不能和他同归于尽,他不配。
可是娘,我真的好着急,我一刻都不想等,只有在你住过的地方,心里才能得到片刻宁静。
看着野奴红红的眼圈,霍冲替他擦拭眼泪。
“想哭就哭吧,哭过之后,好好的,你娘盼着你好好的,长大娶妻生子……”
再多的话,霍冲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地方,睹物思人,他自己也难控情绪。
顿了顿,他想到了姜令仪的嘱托,“我身边的怜衣,给你做了衣裳鞋子,我让徐凌交给你身边的小厮了。”
“侯爷帮我谢谢怜衣姐姐,改日我见了她,再谢她。”
“不用那么客气,她是真的怜惜你。她也做得一手好菜,日后若是想吃,随时来我府上。我和你二舅舅也交好,我会和他说的。”
“多谢侯爷。”
霍冲心里有些苦恼。
野奴对他太过客气。
大概以后会好点吧。
他陪野奴坐着,一起看向那些争先恐后涌出水面抢食的锦鲤,两人都沉默,只有寒风裹挟花草的声音呼啸而至。
许久之后,白露找来。
看见一大一小,她并不惊奇,只轻声道:“侯爷,野奴,前面要开始了。”
过继的程序冗长复杂,但是野奴一丝不苟。
谢家请了很多人,也是难得的热闹。
不过所有的事情,都瞒着老夫人。
老夫人今日去了庄子上。
等仪式结束,高氏把野奴拉到怀里,想到去世的姜令仪,泪水滚滚而下,“以后我便替你娘,好好抚养你成人。”
屋里的女眷都开始抹泪。
谢家二爷,也是高氏的丈夫谢长明道:“今日是好日子,不提伤心事。”
他从袖中掏出五万两银票放在过继的契书旁,冷笑着看向孙耀祖:“孙大人,过来按手印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众人哗然。
孙耀祖脸色铁青:“你要是这么说话的话,我这儿子,就不过继给你了。”
“你确定吗?”谢长明笑容冰冷,“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把野奴卖给谢家,谁能给你出五万两银子?”
“你,你不可理喻!”孙耀祖确实不能少了这五万两银子,含羞忍辱,也要咽下这口气。
他默默对自己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今日受辱,他日定然十倍偿还!
“若不是看在老夫人离不开野奴份上,便是五十万两,我也不会收。别以为人人都是你们谢家,号称百年清贵,实则一身铜臭!”
“我们一身铜臭,也是坦坦荡荡。不像有些人,花了我家的钱,还装大义凛然,真是当了biao子还得立牌坊。”谢家三爷谢长远道。
他今年二十一,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也是姜令仪的表弟,姐弟感情极好。
和谢家其他人读书科举不同,谢长远是个混不吝的,不务正业。
只姜令仪的事情,他从不肯落人后,这会儿别说出来骂人,他已经捏着拳头,准备打人了。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谢长远冷笑连连,“你拿了五万两银子,不是着急去李家提亲吗?卖儿子,娶新妇,你这脸皮,千刀万剐,也割不到底。”
他今日就要把孙耀祖按在地上摩擦。
气死了自己姐姐,卖自己外甥,他还想全身而退?
想得美!
孙耀祖面红耳赤,死死按上手印,抓起银票,转身就走。
今日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快要走出去,孙耀祖看见了白露,顿时清醒了一些,没好气地喊道:“白露,跟我走!这谢家,以后再不许你来了。”
白露却道:“老爷,奴婢要留下伺候野奴。”
“跟我走!”孙耀祖恼羞成怒。
今日便是一个奴婢,也想和他作对?
所有的怒火仿佛瞬时找到了出口,倾泻而出,“你给我记住,你的卖身契,在谁手中!”
白露做惶恐状,偏又要一脸无辜,“老爷,您别生气。奴婢的卖身契,在奴婢自己手中。夫人在的时候,早已把卖身契还给了奴婢。”
孙耀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双目瞪得铜铃大,不敢相信她会突然咬自己一口。
“奴婢送老爷出去。”白露哀哀道。
孙耀祖拂袖而去,白露快步追上。
霍冲目睹这一切,若有所思。
他了解白露。
姜令仪这两个丫鬟,霜染是个沉稳的,白露却冒失,而且性子刚直,眼里不揉沙子,很是冲动。
她一心护着野奴,今日孙耀祖已经原形毕露,她的卖身契又在自己手里,为什么还要这般?
霍冲想不明白,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后离开,远远跟着。
他并不敢跟得很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着白露两人拉扯。
白露声音压得很低:“老爷,不是奴婢要当众驳您面子。您气糊涂了,奴婢不在野奴身边,万一他让谢家的人哄去怎么办?”
“小娼妇,别哄我。”孙耀祖抬手打了她一巴掌,“我看你就是个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