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过度自怨自艾,只是好痛,好痛,我已不明白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有什么碾碎了我的尊严和傲骨,将我化作一只掌控在手中的风筝,而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束缚,却被看不见的绳子拉扯着,只能任由命运摆弄,直到被收回手里,或者猛然折断。
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一只被大风带走最后摔得粉身碎骨的风筝?还是被风筝线绑死再也无法飞行最后被扔进火塘的风筝?
无论如何,我已经,是一只死风筝了,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痛苦,今天,都告诉你吧。
——我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好朋友。每当我难过时,每当我悲伤时,每当我感到无助时,每当我被无端责罚时,每当我有开心的事需要分享时,我都悄悄来到它的脚下,虔诚的对着它诉说,我最喜欢躺在它的脚下数星星,它是一块沉默的石头,却给我无与伦比的安心,他们尊称它为“岩王帝君”。
祂是被敬爱的,被认可的,是高高在上的,是战无不胜的,可对我来说,它只是我的朋友,一块沉默的石头,但现在看来,我所谓的朋友,多么荒唐又可笑,而我,又多么的荒唐与可悲。
局势渐渐稳定,战事也逐渐平息,明明日子开始越来越好,父亲却不知为何染上了赌瘾,一赌输就喝酒,一喝酒就打母亲,而当他酒醒,他就开始忏悔,祈求母亲的原谅,卖家里的东西抵债,越是穷就越是想要从赌桌上捞一笔大的,越是赌博越是输的一无所有,便越后悔,越后悔就越喝酒,喝了酒就将一切的不满都发泄在我们身上,有时候他连视若珍宝的弟弟也要打,最后连捕鱼的船都卖了出去,母亲每日为别人浆洗和缝补衣服得点微薄摩拉,多半也都被抢了去,成为别人口袋里的财富,成为牌桌上的赌资,成了散落一地的酒瓶。
我抱着弟弟缩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捂着他的耳朵,我不知道该怪谁,这是我的错吗,是不是我还不够懂事听话,是不是我晒网捕鱼还不够勤快,我无法去责怪辛苦将我养大的父母,最后我只能怪我,怪我不是一个男孩子,不能撑起家庭的重担,怪我不够强大,无法保护弟弟和妈妈,怪我不能挣摩拉,来满足父亲越来越奢侈的享受。
我变得更加沉默,渐渐也远离了我唯一能说话的朋友,因为太忙,更因为自惭形秽。
天不亮时我要带着弟弟去漫山遍野挖野菜,让弟弟将它们带回家,作为一天的食物,然后仗着人小体重轻,我继续爬上悬崖峭壁去采清心和琉璃带这些珍贵的草药,去城里用草药换一些能吃的粗粮,和着野菜一起能熬出一锅大香喷喷的野菜粥,在父亲吃饱喝足去打牌后,我们得以冲一大锅水,冷水,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柴火,将能刮下来的糊糊都刮干净,搅吧搅吧,得到一锅能数得清米粒的粥水混合物,能勉强填充一下肚子。
整个白天要帮着妈妈浆洗衣物,把那些需要缝补的全都缝补好,因为忙碌的人们傍晚下了工就会来取。
而一到了夜里,没有人敢靠近夜里的河,因为传说吃人的妖怪在夜晚的河里出没,我便脱了衣服悄悄去河里抓鱼,河水冰冷刺骨,几乎要把我身体中的血液都冻结,但是我不在乎,这反而是我最轻松的时刻,河水浸没了一切,尘世的喧嚣也离我而去,身体在水里活动也渐渐暖和起来,比岸上那件单薄的破衣要暖和,比漏风漏雨的屋子要暖和,家里唯一暖和的就只有做饭烧完的那堆灰,把它垫在地上,铺上潮湿的稻草,这就是我们的床。
被大水淹没,我终于得以思考,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人和智慧生物,都需要靠它来锚定自身,这不是一个精准的定位,但是不可或缺。
滑溜溜的鱼从我的手边游过,靠着常年躲避危险的直觉,我精准的扣住它的腮,然后拎着它猛地浮出水面,正欣喜于今天有不错的收获,一把长枪突的刺了过来,直插我的脖子,我吓得呆在了原地,锋锐的枪尖带着铁器特有的寒凉,我感到一丝刺痛,似乎它已经切上了我的脖子。
我的皮肤上激出了一片的小疙瘩,在冰冷的水里生出一身热汗。
“啊,抱歉!我,我还以为是魔神余孽!”一个有些慌张的少年音响起。
我这才发现长枪已经收回了,一个打扮奇怪的少年正背对着我站在岸边,我害怕的把自已往水下沉了沉,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他,看起来不是村子里的人。
不是村子里的人,我胆子大了一些,想假装自已有恃无恐,却因为颤抖的声音露了窃:“你,你是谁。”
“我叫铜雀,是帝君麾下一名夜叉,姑,姑娘,刚刚没伤到你吧,我,我无意冒犯。”
他看起来比我还要紧张,已经从耳朵红到脖子根了,我不由得放松了些,不过,“姑娘”,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
我还小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间,那时我是村里被打扮得最漂亮的小姑娘,总有很多孩子追在身后要和我玩,但,自从父亲开始赌博后,我们家就一直落魄下去了,我和弟弟每天睡在灰堆里,每天起来都是脏兮兮邋里邋遢的,即使前一天打理干净第二天起来也会重蹈覆辙,后来干脆便不打理了,现在别人看见我们,就像看见什么病菌一样,恨不得捂着鼻子跑的远远地,背地里骂些“小娼妇”“贱种”“赌鬼的种”“偷别人的汉子”“不得好死”。
是的,谁不知道所谓的缝补衣物是个幌子,母亲被那个绝情的父亲逼迫,为了给他挣点赌资,扯着缝补衣物的幌子,做的却是卖肉的生意,她几乎已经哭瞎了眼睛,只能将缝补浆洗衣物的活都交给了我。
我的生活已经与遥远记忆中的完全不同,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神志吗,才让他这样折辱自已的家庭,神明啊,如果你听得到,可不可以让以前的父亲回来,回到我们身边……
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也许他本来就十分喜欢说话,总之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半懂不懂的事,什么仙众,什么夜叉,什么魔神,什么残渣,我多想再听一听,即使我什么都听不明白,我真的很喜欢听别人和我说话,这样毫无恶意的说话。他正说到追着一只大鱼妖怪到了这里,于是我催促他:“然后呢?”
趁着他说的兴致勃勃时,我悄悄潜进了水里,像条游鱼一样一口气游了老远,在看不到他身影的地方爬上了岸,钻进了茂密的树林里,捡起藏在树叶底下的衣服,洁白的月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影,斑驳的洒落在还带着水珠的皮肤上,整日里被锅灰和污垢掩藏的皮肤白的好像在发光。
我有些厌恶的看着微微鼓起的胸脯,仿佛它就是罪恶的源泉,是一切不幸的起源,即使瘦骨嶙峋,我也在渐渐长开,我的心不断下沉,仿佛要落到一个极深的地方去,我知道离那一天不远了,却依然心存一丝侥幸,也许只不过是我想太多了呢,也许会有人来救我呢。
一直等到风几乎把我的身体吹干,我悄悄穿上衣服,提着鱼摸黑回家。
我刚到家,却被醉醺醺的父亲拦住了去路,父亲用那常年酗酒抖个不停的手抚摸我的头,时不时触碰一下我的脸庞,恶心的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带着酒气恶臭的嘴里不停的说着:“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我垂着头,浑身都在发抖,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鱼被粗暴的扔在了一边,一张满是恶臭的嘴朝我凑过来,我激烈的挣扎反抗,试图夺门而出,却被一把拽住了头发拖进屋里,我听见弟弟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姐姐!”
然后他就被母亲捂住了嘴,拉着躲在了在了阴暗的角落,就像从前我带着他躲避时那样,这就是报应吗?
我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地上,一阵混沌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划过,什么都模糊了,只有男人放大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觉得好恶心。这个夜晚,在母亲的呜咽声中,我彻底破碎掉了。
我们家恢复了以前的荣光,甚至比从前更甚,我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眼花缭乱的各色美食和糕点,雕花的大床上铺的绫罗绸缎,一盒子各式各样的首饰耳环,母亲不用在辛苦劳累,父亲也恢复了从前的温和,弟弟更是因为数不尽好吃的好玩的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白天,每个人都显得人模人样,他们是我的二爷爷,二舅舅,或者别的什么长辈,对我关怀备至,亲热有礼,而到了夜里,人就仿佛脱去虚伪皮囊的野兽,粗鄙,急躁,暴力,热的像油锅,一点火星就可以点燃。
当我再一次路过那座神像时,它已在不是我的朋友,我觉得我的嗓子眼里长满了毛,我的嘴也被针线缝上,我的胃袋里坠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不断地翻滚着,就要吐出来。
我竟然有些怨恨祂,祂到底庇护了一群怎样的禽兽啊,世间的污浊容不下一个,干净的灵魂。魔神的残渣有夜叉铲除,而人的罪孽,有谁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