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离开了,如同把师父的魂魄也带了一半走。
幸好他还有十个徒弟,两个儿子,儿子跟妈还是亲的,围着师娘的遗体守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早上就火化了。
师父把骨灰盒带回了家,他说先不忙葬,等他去了之后再一起葬。
于是家里的客厅就变成了灵堂。
两个儿子都是请假回来的,假到了就先后离开师父回到学校。
师娘临终前给师父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两个儿子,她说她没告诉他们真相,让师父做选择吧。不过她也建议不要告诉两个儿子,又不能改变什么,反而让两个儿子平白多了心事,在他和儿子之间筑起一道墙。
师父暂时也没有告诉儿子,他现在完全没有那个思考能力。
师兄弟十个张罗着在饭店搞了十桌席,做了白事。
其实十个徒弟跟师娘的感情极淡,究其原因,是在于师娘介入师父的职业圈子很少,她不像一般普通的师娘,会关心徒弟的婚事,徒弟的家庭,父母在外地的会不会想家,有了小孩后孩子入托进幼儿园顺不顺利。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一些仪式需要师娘出席,徒弟们几乎就见不到这个存在于理论中的长辈。
但在最后这几年,师娘因为其病情强势地进入了徒弟们的视线,她像榫头一样跟师父扣得死死的。这段时间,师父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跟师娘相关,她就像数学公式一样镶嵌在师父的大脑里,师父做的任何计算都要用到她。
但师娘是被动的,她更像是一个孝道的象征存在于这个师徒圈中,她极其不习惯被徒弟关心,她抗拒徒弟出现在她的病床前,所以徒弟们也很少去,即使是轮流守夜,她也会通过护士来向徒弟下达指令。
唯一例外是卫晞,师娘毫不掩饰自已对于卫晞的喜欢,其实大师兄二师兄的老婆年龄更合适,侍候病人更顺手。但卫晞常常就被师娘亲自叫到家里或医院里,也不用她做什么,就说两句话师娘也会很开心。
师娘曾经说:“我一辈子都想要卫晞这样一个女儿,但天不遂人愿。”
后来才知道,师娘把照顾师父的后半生,交给了卫晞。
于是仲青守夜的时候,卫晞也跟着他一起守,连续守了两个晚上。
顾韬晦悄悄对仲青说:“你师父精神有点不对劲,你最好一直跟他呆在一起,直到你师娘火化结束。”
仲青答应了,早上开的追悼会,火化完了之后,当天下午就在饭店设席,一鼓作气把事情搞完。
为了体现江湖特点,每个徒弟做一道拿手大菜,以告慰师娘在天之灵。
香如故的老板也很义气,从头至尾参与其中,并且晚上的宴席,他不收一分钱,说是给师娘的送别礼。
仲青跟顾韬晦商量做什么菜,他并不想在这次千载难逢的师兄弟比拼中拔得头筹,但他脑子一团浆糊,此时他更愿意做一个傀儡,让顾韬晦来控制这具身体。
顾韬晦说:“听说你师娘年轻时候是一个美人,你师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娶到。你师父身形魁伟,肌肉结实,实在是一个英雄好汉相貌。不如做一道“霸王别姬”,他的故事跟你师父师娘还蛮契合的。刚好现在又流行吃甲鱼,一道席,有甲鱼档次就高很多。你觉得呢?”
仲青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我这几天哪有心思做菜?”
于是仲青就把这道菜报了上去,大师兄听都没听说过这道菜,疑惑地看着他,仲青只好硬着头皮又把自已的亲哥祭出来掩人耳目。
但仲青要做甲鱼烧仔鸡的消息还是在师兄弟中传开了。
二师兄有心,拉着仲青远远地避开别人,问他:“这个甲鱼烧仔鸡的方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靠不靠谱哦?”
仲青拍胸脯说:“我哥给的,保证没问题,他吃过。”
就混过去了。
另外九个师兄拿出来的菜就乏善可陈了,都是家常菜,且都是平时做惯了的。
所以仲青想低调都不行,大家都流着口水看他的“霸王别姬”。
只见他用他的琢玉刀将甲鱼剖腹去脏,置于放了姜、料酒、花椒的开水中略氽捞起,再把宰杀好的仔鸡也放入同锅开水中氽一氽,两者并置入盘。再加上切上的配菜,有水发香茹、冬笋切丁、火腿切丝、鸡脯肉捣茸,以及各种调味料,加入吊了一晚上的高汤,放于蒸锅蒸上两个小时。
此时甲鱼与鸡已至酥烂,再淋上调制好的酱汁,此菜大成。
来吃席的人不乏老饕,又还有锦沙餐饮界扛把子的人物,见到浓郁香溢的霸王别姬,火候恰到好处,构思也很巧妙,连声赞好,味道好,故事好,意境好,白席的最高境界了。
香如故老板暗戳戳地把仲青记下了,这个关门弟子不简单。
於知行特地请了假回来参加葬礼,他身份不同一般,不仅跟范师傅是老交道,自已的儿子也放在范门里面历练,再加上他一向是个大炮,所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他开门见山就问范师傅:“你的两个儿子,你都不打算跟他们吗?”
范师傅心不在焉地回答:“这个以后再说吧,现在小的那个还在读书啊。”
老於直率地说:“本来也不该在这种场合问你这句话,不过我看你两个儿子跟你都很生疏,好像两家人一样,你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一点也不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态度。你看我对三猴子,抬手就打,张嘴就骂,他还不是跟我亲得跟绑裤腰带上的。”
范师傅讶异地看了老於一眼,大概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老朋友不仅脸皮厚,眼神也不好,但是运气好,生了个好儿子,但他可能并不知道。
一时间范师傅又开始感叹自已的身世,思绪飘得很远。
老於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你肯定是不想离开锦沙的,如果你儿子都不回来,那你极大可能要孤独终老。要不,我有空帮你物色一个?”
范师傅实在忍不住,精气神都回来了,呸了他一声:“你给老子滚远点,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老於心里面其实明白得很,看着老朋友一蹶不振,就想个办法让他从悲痛当中抽离出来,不要说,话虽然难听,但效果是达到了。
老於再接再励,说:“估计以后你就靠徒弟养老了,三猴子虽然浑,但孝心是有的,以后我们俩都靠他养了,我们可以搭伙过日子。”
老范听着就不对,说:“你别,你还有大儿子,还有冯世琳,不要强买强卖,把我们两个老丝瓜捆绑在一起。”
於知行说:“我不是怕你老了寂寞嘛,这样大儿子养他妈,三儿子养我和你,不是很完美吗?”
老范气得大骂:“完美个铲铲,我给你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仲青到时候肯定是愿意养我不想养你的。”
於知行得意地说:“切,我射出来的儿子,莫非你还想截胡嗦?”
老范直接走开,不想再看见这个瓜娃子。
卫东也带着他女朋友来了,他吃完饭,把仲青叫到一边,说:“兄弟,我结婚的时候,也要上那个霸王什么鸡,你看行不行?”
仲青说:“这个肯定没问题,就是这道菜放在婚宴上口彩不是很好,你确定要上?”
卫东跟他女朋友商量,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卫东就来说:“兄弟,变通一下噻,不要叫那个丧门星名字,另外改一个喜庆点的名字,材料和味道都不变,这样就解决了嘛。”
仲青说:“那没问题,你们看中的是甲鱼上档次,我就给你们上这道菜,重新想个名字嘛,这个简单。”
顾韬晦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再换什么好听的名字它也是霸王别姬,宴席菜单的设计也包括了菜名和食材,现代人真不讲究。”
仲青怼他:“讲究,你们也亡国了,我们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顾韬晦愤愤地叹道:“过河拆桥!”
於家四朵金花,除了楚青在外地读书,其他三朵都出现了。蜀青还抱来了她的小金花。她说小金花叫高子菡。
卫晞就笑道:“呵,又是一个中琼瑶小说毒的。”
蜀青就拉着卫晞悄悄说:“这个名字是高国庆取的,你不要笑,你一笑他就黄了。”
卫晞就强忍住笑,把高子菡接过来抱,高子菡扭着身子要下地走,卫晞怕人多把她踩到,赶忙还给蜀青。
中国人办白事,总是这样热热闹闹的,把本来应该悲伤和肃穆的气氛用吃吃喝喝来化解,十分具有烟火气。
吃完饭,有人又吆喝起来“打丧伙”,就是打麻将,仲青不会,而且他事情多,又想多陪陪师父,就叫卫晞去打,卫晞更加不愿意,说:“我还想多陪一下师娘呢。”
仲青就不好说什么了。
简易的灵堂循环不断地放着一些流行曲,其中有一个男声沙哑地在唱:
“或许明天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遥远的归程,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师父一个人呆坐在桌前,两眼空空地不知道看着哪里,魁梧的身材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变小,如同一只悄悄在漏气的充气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