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你变成我人生篇章里被撕去的扉页。”
*坚韧坦诚侠女×怨鬼
*夏郁×秦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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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面孔沉静而淡漠。我凝视了他一会,突然探身抱住了他。
居然真的能触碰到了,我惊讶地想。他的身躯像雾般轻飘,转瞬就会散去似的,凉滑的感觉一路传到心底。
他似乎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闷声闷气地说:“可是我替你难过啊。而且我真的很生气,想把那些人大卸八块的生气……”
听着女孩絮絮叨叨地抱怨,他怔忪片刻,慢慢地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单薄的脊背,照着那几乎忘记的孩提时光,试探地拍了两下。
女孩微微一愣,紧接着搂他搂得更紧了些,把脸往他颈窝处更深地埋了埋。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肩膀滑落:“你怎么都这样了还是脾气这么好……”
不,我脾气一点都不好。他在心里轻声答道。你根本不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早就不正常了。
只是不管是谁,在遇到那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柔和善意时,都会忍不住挽留的吧,都会忍不住表现自已最好的一面……
也不知道抱了多久,我才不好意思地松开。他那双清澈而柔和的桃花眼依旧安静地看着我,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看着他的表情,我突然怔住了。
耳边传来剧烈的奔涌声响,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在彻底被漆黑覆盖前,我终于都想起来了。
……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梦。连我面前的你,也只是我的梦。
世上有怨鬼,自也有仙贤。
上辈子我修得逍遥大道,却唯有一憾终不能忘。
我年幼时是个弃儿,幸得一个小孩把我捡了回去。
他就是秦沈。
他的母亲去得早,父亲又是个疯子,只能靠他这一副小小的身躯拉扯着岁月。
我们一起上山砍柴,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物,看到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母鸡终于下蛋欢呼雀跃地加餐,在下雪天里相偎取暖……
那些本应苦涩的光阴因他而温柔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他父亲很快就死了,只剩下两个孩童相依为命。
其实他父亲死时也还年轻,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作为普通人,他的寿数也是过于年轻了。
他仅仅在妻子过世两年后就紧随而去了。
秦沈曾怕冷似的依偎在我旁边,跟我提起过他的父亲:“我害怕他。我知道他爱我,只是他最爱我母亲。当我母亲看向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他想杀掉我。”
他抽动了下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歪了歪头,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看他还是很难过的样子,下意识凑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他的笑容更真实了几分,继续慢声道:“如果不是母亲临死前嘱咐他要照顾我,估计他根本撑不到一个时辰就紧跟着母亲而去了。他本来就精神不正常,在母亲死之后,更是每时每刻都不稳定,你肯定也见过他发病的样子。他现在才死,我其实都挺意外的。”
“只有你陪我了,阿郁。”他不自觉地往我怀里缩了缩,轻声道。
“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立下了天真无邪的誓言。可惜我那一生唯一没有遵守的誓言,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瞬间许下的。
秦沈的一生是一个循环,是一段反复播放的录像,却唯独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一生。而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一点。
我也是只是他的人生中一个缺憾罢了,他生命中的缺憾太多太多,无非是雪上加霜。
在我和他十四岁的时候,怨鬼和邪魔毁灭了我们的村庄。
修仙者赶到后,为避免怨气污染,抹去了幸存者的部分记忆,彼此又带走了一部分有天赋的孩子。
秦沈以为我在灾难中死去,他也流落到了新的城镇,想着攒钱建一所衣冠冢。
这是他循环的起点。之后他的一生就如之前那般,在戏台上结束,又在废墟中新生。
而我忘记他,修逍遥道,求仙外仙。师尊说真正的逍遥是心中自在,我似懂非懂地聆听,却总觉得心里有块空落落的。
于是我决定去追寻。
到了凡间游历,我学着看苍生疾苦,做事求真正无愧于心。
后来,我结识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寻寻觅觅在这世间又度过许多光阴。
然后我们遇到了世间最凶厉的怨鬼。
怨鬼越强大,越会有最惑人心的妖异美貌。它要吞噬欲望、血肉和生命才能成长,几乎每一只强大怨鬼都是在为祸一方的惨案后出现的。
但这只怨鬼不是。它是突然涌现的,出现后立马就吞噬了它所在的那一座城的生命,导致无人知晓它是因何产生如此之重的怨憎。
更别谈超度了,只能就地诛杀。
可是它太强大了,前去的修仙者都成为了它的养分,反倒叫它愈发棘手。
师尊在这时紧急传信,召我回去共议对策。
她凝重地告诉我占星宗主的探测,告诉我需要让我恢复记忆。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失忆了。
然后,我终于知道我的缺憾是什么了,也意识到了什么。
师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原本满头青丝一夜如雪。她柔和地摸摸我的脑袋,眼神很悠远:“很少有修行者去闲来无事窥探凡人的命运,所以才被钻了空子,酿此大祸。”
她告诉了我秦沈重复无数次的命运,告诉我他积攒的恨一朝爆发祸乱滔天。而他的命运是被一个一心想摧毁世界的大能燃烧生命所铸就。
“当时没有人知道他用生命做了什么。只能尽力去除魔卫道,谁知道他会这样呢……像用大象驱赶一只小小的蚁虫。”她并没讲述那位大能的故事。
我呆呆地听着。可是秦沈何其无辜。
师尊看出了我的心思,也看出来我若不解决此事,必将有心魔滋生。
她告诉我世间古匣的传说,可许一愿。但也必须等到除怨鬼之后了,他如今所到之处已经哭嚎遍野。
我随剩余的修仙者一同前往。
我们这边浩浩荡荡,他那里只有他一人。
他那张脸已经愈发拥有惊心动魄的美艳,令许多人仅仅注视就被定在原地似的呆怔起来。
我也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早不复过往的温润柔和,而是燃烧着鲜血一般的愤怒与怨恨。杀的人越多,这怨恨就越多,又是一个可悲的循环。
我拿着仙门法器,静静朝他走去。
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我已修到分身之能,毕竟战乱之中我才晋升,还来不及告诉别人。
我的分身加上数百年的游历经验,已经找到了那个古匣,能实现一个愿望的古匣。
“希望秦沈能带着他想保留的东西,摆脱循环,拥有一个幸福的一生。”我询问这是否算作一个愿望,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所以,我已经不遗憾了,希望你也不要遗憾。我冲面前艳丽的厉鬼露出一个笑,他罕见地没有动手,只是歪了歪头,也静静地回视我。
身后的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为了彻底诛灭怨鬼,他们将仙门至宝交托予我,我是他们推测命运所看到的唯一一个,尚且在世且和他有关之人。
为此他们还恢复了我的记忆,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知道,我对他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我自已也不知道。毕竟在他的记忆之中,我已经是很远很远的前尘了。
我在此死去也无所谓,因为已经释然了,生灵涂炭也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依旧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青年神情慢慢冷酷下来,染上了血腥的杀意。他意识到我想杀他了。
我当然知道我反抗不了他。我的力量比起这滔天怨艾还是微弱,而且我不打算再给他增添额外的伤痕了。反正仙器使用,我站在他面前就已经足够了,我具备了相识之人的前提。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眼神清明一瞬,忽然毫不犹豫地抱住了我——穿过那把指向他的扇状仙器。
他身上并没有血腥气,只有一股淡雅的,勾起我久远回忆的气味。那是童年时,我和他在林子里玩耍,闻到的野花和阳光的气息。
我依旧微笑着,却忽然落了满脸的泪。
“阿郁,别哭啦,”他把清瘦的下颌抵在在我的肩膀,却似乎能看到我的表情一样低声道,“活着对我来说早就毫无意义了。在我能控制自已的时候,很高兴死在你手里。”
“对不起……一直没有去找你。”我还是说出了这份迟到的歉疚。
“没关系呀。”他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声气一如回忆中地轻柔。
我没有察觉的是,他已经屏蔽了我和他之外的世界,血腥遍野的世界。
身为一个几乎超脱这世界法则之外的怨鬼,这一点很容易。秦沈感受着怀里柔和的温度,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手又挥了下。
伴随着一阵惨叫,他几乎是无趣地扬了下嘴角,又把怀里的姑娘搂紧了些。
她还是在哭。只为了他哭吗?没关系,我已经让这个世界和我的死亡一起燃烧了。所以你不必遗憾了,他忽然疯狂地、绝望地大笑起来。
姑娘感受到了他身躯剧烈的颤抖,茫然地被推出他的怀抱,抬头看着他。
看着我的疯狂吧……几乎是恶意地、畅快地,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这样想着。
笑话,我已经是恶鬼了,怎么可能对你抱有额外的善?恰恰相反,我要叫你要遭到最痛彻心扉的罪,凭什么只有我这样?
我看着秦沈绝望地大笑着,又慢慢地环顾四野。
果不其然。你不能指望一个恶鬼可以保有人性。可我还是注视着他,轻声开口,我知道他听得到:
“你不能对那些无辜的人动手,他们不是你变成怨鬼的理由。”
秦沈不笑了,他冷淡地看着我,带着那依旧在汩汩流淌鲜血的血洞,挑了挑眉要说些什么,我抬手打断了他,又继续道:“我没办法怪你,毕竟变成怨鬼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能替那些死去的人原谅你。”
“我已经过完了足够的人生,到此为止也没关系。恢复记忆后,我想,如果能再见你一面,跟你说声对不起就好了。当年命运的阴差阳错,我们谁都不知道。”
“对不起,最开始你也只是一个无辜者。那时候也没有人对你的善意说声谢谢,我也欠你一句道谢,谢谢你。”
我后退一步,冲他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秦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一瞬间,我竟然好像透过他看见了那个过去冲我微笑着,一双桃花眼润泽明亮的少年郎。
看着他身影一点点淡化,我知道,仪式成功了。
我也效仿了那位大能,燃烧生命做了我力所能及之事。
让一切都来得及挽回,世界线将重启,我的愿望将实现,他会逃离循环的命运。
而我在意识消散之前,会做一场梦。至少在梦里,我会遵守承诺,陪他度过一生。
这样,就彻底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