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很大,谢阳领着尹月七拐八拐,居然来到了一片颇为开阔的庭院。
此处与宫内其余富丽堂皇的殿宇不同,除边角处的一棵梅树、几块假山石外再无其他装饰,显得简朴而大气。
庭中有一青衣男人负手背对他们而立,听见动静,立刻敏锐地转过身来。
尹月见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五官颇为硬朗,年轻时应也当得起“相貌堂堂”四字。
只是他右脸不知被什么利器伤过,一道狰狞的伤痕从额头中间直直劈到右嘴角,眼窝不自然地深陷下去,显然右眼球已经不在了。
尹月身体微微一颤,一旁的谢阳立刻觉察到了,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似有安抚的意味。
尹月定了定神,任由谢阳拉着她走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
那男子显然早就看到了他们,但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并未相迎;等他们走近,他竟也没有行跪礼,只是简单地拱了拱手,道了声“赵王殿下”便结束了。
而谢阳也浑不在意,只点点头算作回礼,接着在尹月肩膀上轻轻一推,说道:
“纪将军,这就是我给你找的新徒弟,你看看她怎么样?”
被称为“纪将军”的中年人闻言,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扫过尹月,目光幽深犀利,看得尹月心里一跳。谢阳又对尹月道:
“这位是神武将军,纪湍纪大人。阿月,快来见礼。”
纪……湍……
尹月在心里将这个名字过了一遍,忽然打了个激灵——神武将军纪湍,不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北原战神”吗?
当今皇上年轻时颇好征战。当时北方的乌骥国多次进犯蓥朝幽都,皇帝派大军驻守北疆,当时三度出兵击溃了乌骥主力的,正是这位纪湍将军。
他因显赫的战功被封为神武将军,解甲归田后又加封镇北侯,其威名至今令北方蛮夷胆寒。
尹月顿觉自已有眼不识泰山,她连忙弯腰行了个大礼,恭敬道:
“小女……不是,小子尹月,见过纪将军。”
纪湍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他虽然只剩一目,但目光锐利,犹如鹰隼一般,直看得尹月心里发毛。
半晌后,纪湍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低沉浑厚的嗓音道:
“殿下,我虽盲了一目,但男女总是能看出来的。您想让我收她为徒?”
“怎么了,不可以吗?”谢阳似笑非笑地回道:
“难不成纪将军还重男轻女?”
“那倒不是,”纪湍摇摇头道:
“自古习武是男女皆可。我从君多年,也曾见过不少武艺高强的女子。只是……”他转向尹月,沉声道:
“小姑娘,别怪纪某说话难听。你看着便身体孱弱,像是在日头下多晒一会儿就要晕倒的样子,如何能受得了习武之苦?还是算了吧。”
他这话丝毫也不出尹月意料——倒不如说,她本就觉得谢阳竟然想让她拜神武将军为师这件事本就异想天开,此刻被纪湍拒绝,她反而松了口气。
谁知谢阳半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不依不饶地说:
“正因为她身体底子不好,才更要习武,多加锻炼。”
“孤也没指望她能练得多厉害,能稍微有些防身的本事即可。”
“反正这两年没有战事,将军您也已经致仕,闲的无聊,何妨收下她呢?”
他这话说得直白,甚至不大好听,但纪湍也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闪电般地伸出双手,箍住了尹月的肩膀!
尹月惊得几乎叫起来,但想到谢阳还在旁边,顿时又生生忍住了。
纪湍也不解释,只顾自专注地用手将她从上到下的骨头都摸了一遍。
他手劲很大,捏得尹月关节都咔咔作响,浑身发疼,但尹月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遍摸完,纪将军收回手,淡淡地问道:
“你是哪一年生人?”
“……天……天启十二年八月。”
尹月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磕巴着说完了。纪将军点了点头道:
“你先天不足,后来又缺乏锻炼,身子骨比同龄人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好在年纪尚小,从现在开始固本培元,强身健体,应当还不算晚。”
“至于习武嘛,还得看你天资,和勤学苦练的程度。”
尹月听他这话,竟是好像妥协了、愿意收下他的样子,顿时好似被雷劈了似的,惊得魂都飞了。
老天爷,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武教头,这可是天下皆知的神武将军啊!
让他来教自已这样一个身体羸弱的小女孩,这已经不是杀鸡用牛刀了,根本就是用狗头铡去切一根头发啊!
“怎么,你对我找的这个师父不满意?”
谢阳眼睛微眯,口气听着不太善,但尹月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揶揄。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阳已经在她肩上拍了拍,笑道:
“那你大可放心,纪将军也是我的师父,我向你保证,他是天下最好的武师,绝对能让你学到真才实学的。”
“赵王殿下说的是。纪某虽不才,但教教二位这样的金枝玉叶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纪湍接过了话头,但声音里并无半分不悦,反倒说得郑重其事。
尹月本想质疑一下“金枝玉叶”这个词用来形容她似乎不合适,但看到纪将军那一身在北国风霜里熬炼过的钢筋铜骨,再看看自已细得像柴火棍一样的手腕,一时便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认命地暗暗叹了口气,拱手对纪湍作揖道:
“将军言重了,从今以后,尹月但凭您教导,一定全力以赴。”
“那便好。”
纪湍那张一直神色端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但被伤过的右嘴角却无法牵动,滑稽中又带着些可怖,幸好尹月当时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的脸上。
尹月略一思索,又问道:
“那将军,咱们第一步先从哪儿开始?”
“自是先从……”
纪湍嘴唇张了张刚要说话,谢阳突然打断了他。谢阳说了句“且慢”,手指一点匆匆进入庭院的桃妆道:
“二位,不急,先喝了这碗拜师茶再开始。”
“……”
真没想到,赵王殿下竟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的正儿八经地要让她拜北原战神为师!
尹月那种头脑发懵的感觉又来了,但看到桃妆托着托盘走到跟前的那一刻,她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已再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她接过芸容斟好的茶水,把心一横,转向纪湍的方向,双手将茶盏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说道:
“师父,请用茶。”
“……”
纪湍没有回答,只是“嗯”了一声,抬手取走了尹月高举的茶盏,一口将那浅碧色的茶汤一口饮尽,顺手又将茶盏搁回了托盘之上。
他的举止动作潇洒,一气呵成,尹月不禁呆了一呆。
听纪湍又喊了一声“尹小公子”,想是他顺着谢阳的说法叫的,尹月连忙道:
“师父太客气了,往后您喊我‘阿月’就成了。”
“好。”
纪湍点点头,喊了声“阿月”。不知是不是自已的错觉,尹月觉得他脸上的神色比方才柔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