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尹月已经彻底绷不住了。
她脸部肌肉抽动,肩膀微耸,忍不住捂住了嘴,想压抑住喉头的哽咽。
谢槿原本也只是用言语试探,但见她这副样子,突然证实了自已心中的猜测,顿时惊诧不已。
她向尹月走近了两步,忍不住伸手碰她,一边难以置信般地喃喃道:
“你……你真的是……”
“公主殿下!”
尹月突然单膝跪下,两手交握,对她施了个男子采用的礼节,强忍着泪意正色道:
“微臣尹月,乃是尹贤妃的内侄,是赵王殿下的表弟,现在是他的侍从。”
“除此之外,臣没有别的身份,请公主恕罪!”
她特意把“表弟”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似是在刻意提醒谢槿。
谢槿伸出的指尖停留在半空中,并没有碰到尹月的身体;过了片刻,她收回了手,摇了摇头,低声道:
“孤知道了。”
尹月紧紧咬住嘴唇,深深磕了个头,诚恳地说:
“谢殿下。”
“你快起来!”
谢槿此刻也不再顾什么君臣之防,一步跨上前将尹月拉起,又摁着她的肩让她坐到床榻上,将床上的被子揪起,披在尹月肩上。
尹月惊讶地叫道:
“公主殿下……”
“别动!”
谢槿掖紧了被子,将被角塞到她手里,一边道:
“我这宫里没有男人,自然没有男子的衣物。”
“你若不想身披女装,就把被子裹紧了,免得阳儿来之前你就先冻死了!”
尹月其实想说,这宫殿里的炭火还挺旺,应该不至于。
但她知道谢槿是出于好意,于是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攥紧了被角。
谢槿也没再叫宫女,自已拉了张圆凳在床边坐下。
她细细端详了尹月片刻,忍不住又伸出手。但这次她用了商量的语气,低声道:
“我能碰你一下吗?”
尹月虽不明所以,但她根本无法拒绝仙女的要求,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谢槿水葱般柔嫩的指甲轻轻落在尹月的眉头上,顺着眉眼往下滑,又摸了摸她的脸颊。
她一边摸,一边梦呓般地叫道:
“岚哥……”
尹月身体一僵,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谢槿见状,自已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拭了拭眼角,一边哽咽道:
“我以为,宁家已经彻底没了,没想到你活下来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言及此处,尹月已经埋藏在心底许久的伤痛突然又被勾起,努力屏住的眼泪瞬间落下。
她努力地弯下腰咬住嘴唇,直忍得浑身颤抖,尽力不想哭出声。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童年时家破人亡的惨剧其实给她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即使后来谢阳极尽所能地对她好,她也的确长成了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但只有她自已知道,她的心上烂了一个大洞。
这伤口只是表面结了痂,内里却永远是溃烂的。只要轻轻一撕,里面随时能涌出鲜血。
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她不想惊动值夜的宫女太监,更不想让谢阳担心,便只能自已偷偷地咬着被角,一直哭到睡着。
谢槿见她憋得脸色都涨红了,只觉心如刀绞。她探身过去,将尹月的头揽到自已肩上,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哽咽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
“我这里很安全,想哭就哭出来吧……”
母亲死后,尹月已许久许久,不曾感受过女子温柔的怀抱了。
此时此刻,谢槿如姐姐一般轻柔的抚慰令她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像找到了一个缺口一样,难以抑制地倾泻了出来。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在谢槿怀中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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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半炷香后,尹月便哭累了。
谢槿见她情绪渐渐平复,便叫宫女送来了温热的洗脸水,帮她擦干净脸,又屏退宫女,拉着尹月坐到梳妆台前,要亲自给她梳理乱掉的头发。
尹月原本是拒绝的,但见谢槿坚持,她便也没法再拒绝。
谢槿此时的态度已经和刚见面时截然不同,仿佛一个冰雕美人突然冒起了热气儿,变得活泛了许多。
她取了一把象牙梳子,边梳理尹月的头发边道:
“阳儿这小子,自已当年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瞒着所有人,偷偷保下了你,还把你养这么大了!他可真是胆大包天!”
“……”
这话说得很对,实在是无法反驳。
尹月默默感慨——她也觉得当年的谢阳真是胆儿太肥了。谢槿又道:
“事出匆忙,他当时那样,也是无奈之举,我能理解。但他事后不该瞒着我,这样对你不好……”
“没有没有!”尹月连忙回头,匆匆道:
“殿下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知道他对你很好,”谢槿莞尔:“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指的是——他不该让你女扮男装,把你留在宫里。”
“如果他早点告诉我,我大可以将你带在身边,或是再给你找一户好人家收养。”
“无论如何,你至少可以大大方方地做女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来个癸水都要遮遮掩掩,手足无措的。”
尹月闻言呼吸一滞,心中刹那间五味杂陈。
她思索良久,半晌才默默吐出一口气,低声道:
“公主,跟着赵王殿下这些年……我不后悔。”
“……”
谢槿凝视着镜中她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
“月儿,我这宫里平时没有人来,可能是整个皇城里最安全的地方。”
“机会难得。你想不想……短暂地做回女子?”
/
谢阳这一个下午过得简直是焦头烂额,百爪挠心。
他原本陪着皇帝在参加接待外国使臣的宴会,正百无聊赖时,福顺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小声报告了尹月被谢轸罚跪的事情。
谢阳顿时急得七窍生烟,正想寻个由头遁走,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突然又差人来报,说尹月已经被她带走了,让他不要担心,安心等宴会结束再过去就行。
这下谢阳没了遁走的理由,但知道这下尹月的女儿身肯定暴露了,一会儿谢槿估计要好好修理他一番;同时,他又担忧尹月的身体,心中仍是焦急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华灯初上,这场漫长的宴会终于散场。
谢阳跟火烧屁股似地窜出了紫宸殿,都来不及坐马车,只叫马车跟在后面慢慢过去,自已直接骑了匹快马,风驰电掣地向着谢槿的临仙殿而去。
……
自从五年前的事情后,曾经繁盛的临仙殿就变得荒芜。
谢槿常年在京郊的眠枫寺带发修行,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小住,来去也只带自已的几个贴身宫女,所以这里大半时候都很空寂。
谢阳径直入内,一路上都没见着一个宫人。
他来到谢槿平时起居的内殿,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干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还像之前那样,挂着许多轻纱的帷幔。
无数蜡烛在枝形的烛台上闪烁,灯影幢幢,在随风轻拂的帷幔后更显朦胧。
谢阳往里走了几步,忽见屋中似乎站着一个穿宫装的女子,正背对着他。
他以为是谢槿,于是一边撩起帷幔一边唤道:
“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