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风雪似比方才更大。
纪湍孤身站在回廊之下,静静望着檐外的风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阳缓步走上前,还没到近前,纪湍就已经回过身来,低声问:
“阿月怎么样了?”
“……”
谢阳忽然觉得心口隐隐有情绪翻涌,弄得他烦躁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那股情绪,闷声道:
“将军既然这么担心,亲自过去看看她不就行了?”
“反正阿月吸了太医带来的迷烟,现下无知无觉……”
“……殿下,您在怨臣。”
纪湍忽然打断了他,目光毫不回避地落在谢阳脸上。他右眼已盲,但那只剩下的左眼却一如既往的澄澈且坦荡,平静如深湖。
谢阳忽然像被当头泼了一桶凉水,满腔的怨怒刹那间平息下来。他攥了攥拳头,半晌才叹道:
“……是。”
“……”
“将军,其实我理解你。”
谢阳眼帘半垂,一对挺秀的眉蹙了又松,话语在舌尖打了几转,最终说出口时,语气都似浑然无力。他低声道:
“您肯定有自已的理由……但是您何必把她打成这样?
“她还小啊,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毕竟是个女子。”
话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几乎听不见了。
纪湍心中微动——他很少看到谢阳露出这种无力的神情,但这恰恰更坚定了他要硬下心肠的决定。他摇头,直截了当地道:
“因为她对苏重焕动了手。”
“什么?”
谢阳猛地抬头,眼中似有不可置信。他顿了一刹,又摇头道:
“阿月一贯性情温和,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人动手。一定是苏重焕那小子欺人太甚才……”
“殿下!”纪湍再次打断了他。他唯恐谢阳心绪混乱影响思考,干脆挑明道: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
“……是,的确是苏重焕有错在先。他仗势欺人,当众羞辱同窗,阿月为替他人出头,故意撞落树上的碎雪,浇了他一身。”
纪湍故意说得缓慢,看到谢阳的拳头在袖中紧了又松,他话锋一转,又苦笑道:
“但这只是阿月告诉臣的经过。假如是苏贵妃告到皇上面前的,可能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
“不管是无缘无故还是有缘有故,有差别吗?”纪湍喟叹:
“落在他人眼中,都是你赵王殿下目中无人,纵奴行凶。即便要替你粉饰,那您也得担一个御下不严的名头,总是少不了要落人口舌。”
“如若臣今天不替您打这一顿鞭子,明日苏烈的折子就会递进御书房了。现在又是您出阁讲学的关键时期……”他顿了顿,低声道:
“孰轻孰重,您心里一定比臣更有数。”
“出阁讲学”是蓥朝皇子弱冠时在临渊阁的讲经堂接受群臣提问的仪式,对答内容会由翰林抄录后在民间张榜,可谓是成人的皇子在朝堂和全天下面前的一次正式亮相,其意义不言而喻。
在某些时候,出阁讲学的质量甚至跟立储直接挂钩。
诸皇子都深知其意,即便聪颖如谢阳也不敢懈怠,已经为此准备许久。
由于他和谢轸只差两个月,他便凑了谢轸弱冠的时间,两人的出阁讲学将于明年春天一起进行。
虽然皇帝嘴上不说,但世人皆知,这也是皇帝有意让两个儿子在众人面前一较高下的意思。
而今临门一脚,的确是容不得丝毫差池。
谢阳的嘴微微张了张,却发不出什么声音。袖口绣的四爪金蟒纹样被他紧紧攥住又松开,皱得不成样子。
他与纪湍对视良久,忽然重重喘出一口粗气,咬牙道:
“那便让阿月吃了这个哑巴亏吗?这只是一件小事,万一以后她遇到其他更大的麻烦……”
他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尹月那血肉模糊的脊背,一股悲意猝然涌上心头,顿时有些说不下去,低头喃喃道:
“我接她进宫,是想护她一世周全,不是为了让他吃这种苦的……”
“殿下!”纪湍忽然打断了他,语气有些严厉。他直视着谢阳有些晦暗的双眸,毫不客气地说道:
“阿月本是深宅中娇养的贵女,即使幼时不曾蒙难,也会一生平平淡淡地在富贵锦绣中度过。”
“您把她带进宫,让她女扮男装,硬要她学习文韬武略,让她知道了自已的潜力。”
“是您亲自给她手里递了刀,而今临阵却又让她退却。难道在您的心里,她真就这么脆弱,什么风雨都扛不住吗?又或者……”纪湍顿了顿,又道:
“……您真的觉得您可以替她做出所有的选择,把控她所有的命运吗?”
纪湍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静,但落在谢阳耳中,却字字如同篁钟,振聋发聩,他不由愣住了。
纪湍静静地看了谢阳一会儿,叹息道:
“殿下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感觉,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已能护住身边所有人。但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其实是不行的。”
他看到谢阳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又道:
“若您上过战场就会知道,生死关头,所有人都混乱地冲上去,没有谁能护着谁,有的……只是并肩而战。”
“所以,最好的保护从来都不是把谁挡在身后,而是确保每个士卒上阵前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互相不拖后腿,这就足够了。”
北风卷着碎雪穿透回廊,谢阳静立不动,竟是如化作了木雕一般。他肩头落了雪花,纪湍伸手替他拂去,低缓道:
“‘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殿下是青松,便以为周围的人都是草芥,或是丝萝,但须知阿月不是芥子也非藤萝,她是柏木啊。”
“柏木喜温凉,亦能耐风霜。假以时日,她必能与殿下比肩。”
谢阳自生下来便是天皇贵胄,从未有人说过“能与他比肩”这种话,但他此刻听到非但不觉得恼怒,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熨帖之感。
仿佛无边黑暗的岩壁上裂开罅隙,颤巍巍生出一朵小花,忽然投下一道朦胧的幻影,给他辛苦攀援的过程勾画出了一个飘渺却光亮的尽头。
他不由得身体微微一颤,一时间醍醐灌顶,心中一片清明起来。
纪湍没有略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已的意思,不由微觉欣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虽是松柏之质,但生于高山和生于平原还是不同的,您的上限决定了她的上限。”
“殿下自已还未长成,如何荫她佑她?”
“莫急,等殿下自已羽翼丰成,她亦得华伞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