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尹月匆匆回到华阳宫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又大了些。
桃妆和芸容原本在殿内烤火,见她顶着一头风雪回来,赶忙匆匆从殿内奔出,埋怨道:
“公子怎么冒着雪回来?也不戴个斗笠,一会儿着凉了怎么办!”
“我没事。殿下呢?”
尹月急于向谢阳说刚才发生的事,也来不及接桃妆递上的热茶毛巾,劈头便问。
桃芸二人有些奇怪地对视了一眼,芸容答道:
“殿下去骑马了,早上他出门前不是同公子说过了吗?”
“哦对,今天是初三,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尹月拍了下脑袋,震下几簇碎雪。
虽然今天是雪天,显然不适合骑马,但蓥朝与北国连年交战,塞北骑兵们尤善雪夜行军,蓥朝居安而思危,在冬季练习骑射便也成了贵族子弟们必备的一项功课。
谢阳逢三、七的日子都要去马场,一直要到傍晚才会回来,眼下显然是不在的。
她转身便要去马场找谢阳,桃妆连忙一把抓住她,急道:
“哎公子,纪将军来了,现在正在偏殿休息,您不要先去见他吗?”
“师父来了?”
尹月一听,果然停下了脚步,心道今天并不是习武的日子,纪湍也不知为何忽然进宫,但既然他来了,自已先去同他商量商量再告诉谢阳也不迟。
打定主意,她便掉头向着偏殿的方向而去。
偏殿也如大殿一般燃着炭火,但到底阴潮些,宫婢们平时都不愿意在里头待,偏偏纪湍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到华阳宫都在这里歇。
尹月一跨进殿门便皱了皱眉头,看见纪湍只铺了个蒲团便在冰冷的地上打坐看书,更是心中暗叹。
纪湍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撂了书起身回头。尹月忙作揖道:
“师父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昨儿得了一条好鞭子,想到你爱用这个,就给你拿来使使。”
纪湍说着,从袖囊里拿出一条寒光闪闪的鞭子。尹月一看,只见那鞭子似乎不是寻常九节鞭,正想发问,纪湍已经解释道:
“一般的九节鞭是缠在腰里的,不舒服不说,临敌还要抽出,难免误事。”
“这是改良过的八节鞭,鞭头轻,挥起来更有力,而且对折两次后就可以插在腰间的皮带上,临敌时可以一拔而出,十分迅捷。你看——”
他将鞭子对折了两下,果然变得细窄了许多。纪湍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将手向前一送,示意尹月去接。
尹月看着他手中的鞭子,想到纪湍冒雪进宫就是为了给她送个趁手的新兵器,再想到今天自已惹的祸,忽然心里一愧,“噗通”往地下一跪,低头闷声道:
“徒儿惭愧,不配拿师父送的礼物!”
“……”
随着尹月的一跪,纪湍的笑蓦地凝在了脸上。
他知道尹月从不是个乱开玩笑的人,不由得面色也沉了下来,蹙眉问道:
“你闯祸了?干了什么?”
“……是。”
尹月声音很低,心里也不由紧张起来,方才面对苏重焕时的那股昂扬气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禁暗暗后悔,早知纪湍会如此严厉,自已方才就应该先去找谢阳的。
纪湍见她双手紧紧抓着裤腿,心中越发不妙,又追问道:
“你惹了谁?”
“……”尹月沉默了片刻,觉得反正事已经做下了,瞒也瞒不过去,干脆把心一横,抬头直视着纪湍,坦白道:
“兵部尚书苏烈之子,苏重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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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谢阳勒紧了马缰,胯下的枣红马立刻乖巧地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鞍,一旁的侍从立刻奉上了驱寒的银丝手炉和红糖姜枣桂圆茶。他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便听一旁马上的羽林卫中郎将崔知远笑道:
“六殿下骑术是越来越好了,恐怕不久后就要超过我这个师父了!”
“就你,也敢自称我师父?少往自已脸上贴金了。”
谢阳一手接过手炉,斜眼觑着他笑。崔知远并没有生气,朗声笑着从马上跃下,拍了拍手道:
“我不用往自已脸上贴金,我就是真金,殿下忘了?”
“……”
经他这么一说谢阳这才想起来,崔知远的祖父是北方赤戎族人,本姓赫连,崔知远的赤戎本名似乎就叫做赫连真金。
但他们一家久居京城,穿着口音都与蓥朝人无异,若不是他自已提点,谢阳都快忘了他身上还流着异族的血了。
崔知远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大喇喇地从托盘上拿起另一杯热茶,三两口就喝了个干净,舒爽地吁了口气,接着忽然对仍在小口啜茶的谢阳道:
“我只比殿下大三岁,殿下不肯认我为师很正常。但我好歹和您从小相熟,又教了您这几年骑射,临别在即,我能不能向殿下讨样东西呢?”
“你要走?去哪儿?”
谢阳手中的茶杯一晃,几滴热茶水泼洒出来,瞬间在雪地上留下几点凹痕。他见崔知远只笑着不说话,心中霎时已猜到几分,不由沉下脸道:
“……寒州?”
“殿下果然聪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崔知远仍是笑。他遗传了祖父的血统,天生一双碧蓝色眼眸,笑起来像透亮的琉璃珠子,但此刻这琉璃珠子却像蒙了层灰尘,有着笑容也掩饰不住的寂寥。
谢阳觉得方才喝下的甜茶像是腻在了喉咙口,哽得他心里发懵。
他沉默地撂下茶杯环视了一眼,见侍卫们都知趣地退到了一射开外,这才压低声音道:
“是我父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