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何况蒋全和云淡也受制于他们。尹月毫不怀疑,如果她不慎惹怒了对方,今天他们三个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她脑筋急转,突然急中生智,高喊道:
“我确实是宁家遗孤!”
“哦?”那女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宁氏全家被打入诏狱,受刑于离归台,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我……”尹月尽可能装出镇定的样子,面不改色地编道:
“我叫宁星,是宁家幼子,与我姐姐宁月是孪生子。”
“我们出生时就身体不好,尤其是我,心肺发育不全,几乎夭折,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
尹月出生时确实身体孱弱,幼年时也常往南方过冬休养,所以这一番话算是半真半假。
她说话时还故意夹杂了些南都口音,显得更加情真意切:
“家中长辈们担心我捱不过北方寒冷的冬天,所以将我送往南方的友人家中居住,多年不在京中。”
“此番家中遭难,我得以保全性命,但不敢再自称宁家子,且隔了几个月后,才小心翼翼地上京祭拜家人。”
“虽不知阁下是谁,”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道:
“但既然您还愿意给我死去的家人们上香烧纸钱,那应当没什么深仇大恨。”
她把头深深磕下去,用极尽恳求的语气道:
“请阁下看在我已是家族最后一点血脉的份儿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至于外面那两个人,只是陪我上京的仆从而已,跟此事更是毫无关系。”
“从此,我一定隐姓埋名,再不回京。”
此言一出,对面女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是在思考。
半晌,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向着尹月说道:
“你猜对了,我确实同你家没什么深仇大恨。”
听她口气,像是要放过自已的样子。尹月顿时大喜,但那制住尹月的玄衣人却急道:
“主人,他是宁家子,断不可留其性命!”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却仿佛坚定了女子的决心似的。她摇头道:
“算了。他尚且年幼,且不在京中长大,想必也不知道家中诸事。”
“既然老天要留宁家一条血脉,我今日便放你一马,以后你走得远远的便是。”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森冷地道:
“若再让我看见你,我定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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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满身是泥的尹月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时,蒋全和刘云淡正被双手反绑着、扔在一块大石头边上。
尹月连忙扑过去,拔出身上的匕首割开两人手上的绳索,一边问道:
“你们没事吧?”
蒋全手上的绳子一松开,连忙坐起来握住尹月肩膀,几乎痛哭流涕地道:
“小公子!太好了,您没事,不然我俩只能提头回去见殿下了!”
“小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云淡眉头紧锁,不安地问。尹月摇头道:
“这伙人的主子放了咱们一马。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路上再说!”
……
直到三人出了竹林、重新坐上马车,尹月才蓦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靠在车壁上,喝了蒋全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缓缓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蒋全惊魂未定地说:“这女子想是跟宁家有交情,但她手下又称小公子为‘宁家余孽’,究竟关系是好还是不好啊?”
“不知道。”云淡摇了摇头,沉声道:
“她手下的武功之高、训练之有素,比起大内禁卫也不遑多让。”
“要么,此人是宫中贵人;如若不然……”他放缓了语速,语气凝重地道:
“能拥有一伙这样的私军,对朝廷来说,她必然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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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下了半天,在他们进城前终于停了。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黑云渐散,白日窝在家中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出来赏月,城中又热闹了起来。
行至城中最繁华的崇德大街时,尹月忽然喊道:
“停车!”
“小公子,怎么了?”
蒋全好不容易有些放松了下来,原本在马车的晃晃悠悠中攒了些睡意,此时一下子全惊飞了。
尹月却没有多说话,只是兀自跳下了车,钻入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蒋全和云淡给她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盯着那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一时慌了手脚。
好在不一会儿尹月便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个热气腾腾的油纸包,一手还提着个小布袋,里面丁零当啷的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蒋全和云淡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见马车又开始缓缓移动,蒋全心有余悸地说道:
“小公子,您去干什么呀?”
“我去买酥饼了。”尹月像是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惊魂时刻,语气平常地说:
“善前坊的明炉酥饼是京中流行的吃食,一天才出三笼。咱们这会儿路过,正好就赶上了,你说巧不巧。”
她说着便打开油纸包的一角,里面果然是六枚明晃晃金灿灿的酥饼,还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蒋全和云淡对视一眼,一时间哭笑不得,心中暗叹尹月果然还是个孩子。
尹月见他们盯着那酥饼看,便将油纸包往前一递道:
“蒋公公,刘侍卫,你们要尝尝吗?”
“不了不了,这么稀罕的吃食,公子您还是自已吃吧。”
两人哪儿能吃她的东西,忙连连摆手。但尹月却坚持道:
“吃吧。殿下说过,只要能吃下饭,日子就能过下去。”
“刚才大家都受了惊,吃点东西,才能彻底放松下来。”
听她这样说,蒋全和云淡不好再拒绝,于是一人伸手拿了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下去。
入口是轻盈的酥皮和油润的肉馅,溢出丰盈鲜美的汁水;美味在嘴里绽开,瞬间让人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
见两人的神色都在咀嚼间慢慢舒展开来,尹月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油纸重新包好,紧紧地抱在胸前。
这次他们没有再做停留,直接穿过闹市,入了宫城。
今天是中秋,宫内许多殿宇前都挂上了琉璃薄片磨的宫灯,在暗夜中流散着莹白色的光晕,将这一贯肃穆的皇城都染上了些许柔和的色彩。
马车停在华阳宫门口,尹月下了车,正要向宫门里走,忽然仿佛福至心灵一般地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只见宽敞笔直的宫道上,有一红盖马车踏月而来,车头悬着珊瑚色的六角宫灯,灯角上缀了小小的银铃。
风过铃动,一路留下细碎的轻响。
尹月忽地像双脚生了根似的,站在门口不动了。
及至那马车行至面前,立刻有太监趴到车边做人凳,但他的殷勤显然并没有派上用场——
——只见车帘一掀,一道红色的人影直接无视了那趴在地上的太监,轻轻松松地跳下车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谢阳无疑。
谢阳似乎心绪有些不佳,拒绝了四下伸来的几双要搀扶他的手,径自要往宫里走,但他一抬眼,却忽然看到了呆立在宫门口的尹月,顿时脚步一滞,微微讶异道:
“阿月?”
秋风拂过谢阳身上宽大的深红色宫装,将那广袖博带吹得鼓胀起来,露出他纤细莹润的手腕。
明明华阳宫四下没有植桂树,尹月却似闻到流散在风中的一阵冷香。
她见那人踏碎一地月华缓缓而来,金冠下原本绷紧的脸上忽然微露出一点笑意,轻声对他道:
“你回来了?怎么弄得身上脏兮兮的?”
“……”
尹月突然鼻头一酸,喉咙像是突然被哽住了。
她花了许多力气才开口,有些哽咽地道:
“殿下……我在等您。”
“能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