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郁翻看那木牌,她不明白上面的话。
“为何要写回家?蓝月柳的家不正在仙护村吗?”
是啊,她的家不在仙护村,又会在哪?
一个想回家的人……
她倒认识一个。
奇怪的不只是蓝月柳。
为何祈愿牌上写的都是彩礼?这也是仙护村有别于人的习俗吗?
村子里今日与昨日无甚不同,红绸迎风飘扬,红灯笼依旧在亮。
两人正预备走回去,看见一老妇人满面春风地走来,封易认得,是蓝月柳的娘亲,蓝老妇。
“中午好!中午好!”她路过时招呼。
“有好事将近?”封易笑着问。
“哎呀!老娘要享福喽!”
问她是什么好事,却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只笑着摇头,神神秘秘的。
蓝老妇忽而大惊失色,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你怎么能摘下来!仙人会生气的!”说着就抢过蓝郁手中的祈愿牌。
蓝老妇看清祈愿牌上的字,又尴尬地把东西还回来。“失礼!失礼!”她连声抱歉。
“这祈愿牌为何不能摘?”
“总之就是不能嘛!道长,你写这些是不灵的,不用挂。”蓝老妇以为祈愿牌是她们写的。
“那要写什么?”
蓝老妇没有防备,下意识就答:“那树只认得彩礼——”她突然扇自已嘴巴,好似说错了话。
封易还想再问,蓝老妇挥挥手,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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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蓝郁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蓝月柳怎地一下午没出门,莫不是在干坏事?”
“你真的很在意她。”封易平静地阐述事实。
“我只是想……尽快找到执念!”蓝郁大叫。
蓝郁自觉说服力不够,又自顾解释道:“我料想英灵多半是蓝月柳,她的执念就是睡到纳兰雪,若是让她睡一回,这执念就散了。”
“让她睡?你没有关系?”封易不能理解。
“假的嘛,这都是幻象,有什么关系……”她支支吾吾道。
“那走吧。”
封易已经站起身,蓝郁还没反应过来。
“走啊,今晚就让蓝月柳睡你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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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翻院墙,她已摔得没有这般狼狈,封易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土。
两人还在找蓝月柳的屋子,墙外又有动静,赶紧蹲在草丛里。
今夜,蓝月柳的院子很热闹。
朦胧月色,一袭白衣从墙头跃下,身姿轻盈,步伐明确往一处走去。
纳兰雪怎会到此?
两人对视一眼,悄悄跟在她身后。
院内九曲回肠,纳兰雪走至一幢木屋前,敲了三声,推门而入。
屋内点了灯,窗边影影绰绰,封易熟练地摸到窗户边,借着缝隙往里看。
蓝月柳躺在床上,气色很不好,身上泛着白气,身体不再凝实。
她总算显露出英灵的迹象。
见纳兰雪偷偷进来,蓝月柳也不意外,只是眉眼耷拉着,没有力气坐起身。
“怎地突然病了?”纳兰雪坐在床边,伸出手背探她额头。
“别担心……就是没力气,多大点事,吃顿饭就能好。”小脸比墙上的粉还白,她故作坚强的模样简直让人心碎。
纳兰雪提了提她的被角,不再说话,手掌覆在蓝月柳的额头,释放着冰系灵力。
封易低头,见蓝郁却好似看得呆住。
“我下山找医师来。”纳兰雪起身要走。
她的衣角被苍白的手抓住,又从那双手里溜走。
纳兰雪还是感知到了,她转头,疑惑地看着蓝月柳。
“纳兰雪,你这么关心我,是喜欢我吗?”
若是一个人病了,便忍不住对她心软,封易以为纳兰雪不会再口是心非。
纳兰雪的回答还是照旧:“不喜欢。”她低着头。
“我去找医师,很快就回来。”
言罢,纳兰雪弯腰,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个吻。
封易拉着蓝郁躲进草丛,纳兰雪脚步匆匆,翻墙离去。
等人走干净了,才发觉蓝郁竟是在流眼泪。
啧,真是搞不懂。
蓝郁和纳兰雪倒很像,别扭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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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郁哭得稀里哗啦,连黄老妇都看得心酸,又给她们俩各泡一碗茶。
封易望着房间里发黄的盆栽,无从下手。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娘亲爱上另一个女人,应当是很值得难过的事情。
“别难过,都是假的。”
蓝郁一边哭,一边打嗝。
“呜呜……不是假的……蓝月柳是——”
“C!”封易大喊。
防御罩升起那一刻,黑气恰巧砸在上面,再晚一息,碎掉的就不只是地上的瓷碗。
而是她们的心脏。
黑气如同千万缕发丝,一击不中,它有些愤怒,密密麻麻包裹在防御罩周围,企图戳破它。
黑气太浓郁,封易看不清藏在黑气后的究竟是什么。
蓝郁也顾不上哭了,抬手燃起一把火,往防御罩外砸去。
黑气猛然退缩,夺门而出。
是怨灵!实力还很强大,怎么着也能以一抵十吧,封易久违感受到发财的喜悦。
两人紧咬其后,一路狂奔。
夜色浓重,屋外偏偏又下了雨,令黑气退缩的火苗很快熄灭。
她们跟丢了,黑气彻底消失,找不到一丝踪影,两人被雨淋成落汤鸡,浑身都是泥点子。
榕树须在风雨中摇曳,祈愿牌声咚咚作响。
追逐中,封易刻意弄出很大动静,四位修士闻声而至。
纳兰雪从山下赶来,众人聚在村口。
“可是发现魔修踪迹?!”修士们着急问。
封易将黑气偷袭场景娓娓道来。
“此魔灵智已开,行事相当谨慎。”
众人议论纷纷。
“我们这几日在村中竟是没有半分察觉!”
“那五名失踪道友修为已是筑基大圆满,想必是被魔族暗中偷袭,才遭此横祸。”
剩下几人,修为最高的是纳兰雪,已是金丹三重。
雨夜,众人脸色看不明晰。蓝郁撑着油纸伞,点燃一团火。
封易眯着眼,丝丝缕缕的白气萦绕在几名修士身侧。
是英灵,这些修士早已死了。
包括纳兰雪在内,他们的身体愈发虚幻,只余下半身还凝实。
和两人起先的设想有些偏颇。
仙护村不止是英灵执念所化,还有怨灵的力量与之抗衡。
而英灵的力量正在削弱,再过不久便要被怨灵完全吞噬。
她们必须尽快找出怨灵。
雨丝密密麻麻,织成无边的网,尖锐的唢呐声穿透雨幕,鼓声沉闷,在这个漆黑的雨夜格外突兀。
“吉时已到——送新娘——”
再没传来别的声音,只有雨声,和呼呼风声。
意识不妙,纳兰雪拔腿狂奔,直往村内跑去。
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明明灭灭,封易有时会将其错看成流血的人头。黑气不再躲藏,遍布村庄,肆无忌惮在街边穿行。
暗处似藏着无数双眼睛,对几人虎视眈眈。
蓝月柳的屋子早已洞门大开,床上病恹恹的人已不见踪影,只余一地狼藉。
湿漉漉的雨渍,黄白色的须条。
纳兰雪将须条拾起,放在手中端详。
“是榕树须!”一人认出那东西,大叫道。
方才是调虎离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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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静悄悄,没有别的人。
榕树枝桠疯长,树冠一直延伸,黑影笼罩整座村庄。
“蠢笨的人族,真好玩,哈哈哈!”
封易顺着声音抬头,一道身影坐在树枝上,她像孩童一样晃动双足,脑袋是粗壮的树干,发丝是黄白的榕树须。
人身妖首,赫然是魔族长相。
众人纷纷祭出武器,五颜六色的灵力往榕树魔身上砸去。
榕树魔随意挥动枝桠,灵力被挡去,树枝融断大半截,很快又恢复如初。
“好痛!哼!不和你们玩了!”她像孩子一样耍脾气。
忽而,榕树魔发出桀桀笑声。
“不听话的玩偶,是要被吃掉的哦。”
蓝郁毫不犹豫丢去一个大火球,还没飞到,就被大雨浇灭了。
那榕树魔也看不见她,只同纳兰雪玩耍。
封易将阵法丢过去,也没有丝毫反应,消失在暴雨中,榕树魔也看不见她。
不只是榕树魔,纳兰雪等人也将两人忘却。
蓝郁还在喷火球,封易制止道:“不用费力气了,这只是幻象,怨灵还没出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千里冰封,万魔折腰。
若纳兰雪将佛珠摘下,便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这是江湖上有关纳兰雪的传闻。
手中法杖光芒刺目,周围骤然变得寒冷,榕树枝条萎缩僵硬,咯嘣咯嘣声碎裂。
倾盆暴雨停滞在半空,封易甚至能看清雨滴的形状,纯白的晶体呈雪花状由内扩散,黄豆大的雨滴化为尖锐的冰锥。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念诵声,冰锥调转方向,如同无数锋利的箭矢直射榕树魔面门。
此情此景,虽比不得冰封东海、暴雪斩万魔那般宏大,却同样震撼人心。
梦幻而危险。
纳兰雪,才不过金丹三重。
天纵奇才,天道宠儿,当如是。
遮天蔽日的树冠急速收缩,又变回村头榕树往常的模样。
榕树魔此刻却笑不出来了,发出凄厉的哭叫声。
“别打了!别打了!好痛啊!”暗绿的血液从伤口流出。
“把人交出来。”纳兰雪冷声道,冰锥和榕树魔的眼珠仅有一厘之差。
若她敢说一个不字,即刻便要戳爆她的眼球。
“好好好,马上!”榕树魔答应地很爽快。
封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榕树魔是顽童心性。
孩子是有自毁倾向的,并不同大人一般审时度势,若是得不到,便宁可毁掉,才不会计较自已的损失。
蓝月柳被树枝包裹成大粽子,身上全是恶心的暗绿色黏液。
“我去!臭死老娘了!什么东西!”她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已的危险处境。
看了好一会,蓝月柳接连“我去”好几声。
“急急急!我会死吗?”蓝月柳没问纳兰雪,也没问榕树魔,她在问自已。
封易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不出所料,这仍是幻象,她们还不能插手。
蓝月柳一出现,蓝郁便急着要救人,可灵力怎么使都没有用,她们好似被挡在无形的屏障后,被迫观赏台上的戏剧。
“如果她死了,你就不用死啦。”榕树魔好心回答她。
她在拿蓝月柳的性命威胁纳兰雪。
“丑八怪!老娘问你了吗!”蓝月柳好似根本不把魔族当回事儿。
蓝月柳似乎得到了安心的答案,她眼里只剩下纳兰雪。
她又问了一遍:“纳兰雪,你喜欢我吗?你考虑好,不然老娘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蓝月柳不再装作娇滴滴的样子,明目张胆地威胁她。
纳兰雪没有半点惊讶,她的眼中满是悲怆和不舍。
“人族!在干嘛!不理我!”两人自顾谈情说爱,榕树魔被晾在一边,很没有面子。
纳兰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道:“你会死吗?”
“多大点事,还没睡到你,老娘怎么舍得死。”蓝月柳很自信。
听她这么说,纳兰雪终于放心说出那句话:“蓝小柳,我喜欢你,很喜欢。”
纳兰雪朝着蓝月柳喊“蓝小柳”。
“讨厌的人族!”榕树魔无能狂怒,既不能躲开近在咫尺的冰锥,又不能把蓝小柳立刻掐死。
蓝小柳一脸震惊,蓝郁同样不可置信。
纳兰雪嘴角勾起一抹笑,半是愉悦,半是苦涩。
“回到家,不要再忘记我了,要想我。”
“想我的话,就回来看看。”
蓝小柳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句:“我去。”
“再见。”纳兰雪和她告别。
“再见啊啊啊啊!”蓝小柳尖叫。
冰锥猛地扎进榕树魔眼珠,眨眼间,被包裹成粽子的身影炸开。
“妈咪……再见,你说过,是再见面的意思……”蓝郁坐在地面,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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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雪的身影化为一道白光融入蓝小柳的魂体,身后还站着九个魂体,有四位正是才先见过的修士,魂体几近透明。
看来……除了纳兰雪,都死了。
“喂!看完了该帮老娘打架了吧!”蓝小柳叫道。
“村民们全被那丑八怪吃掉咯,现在又成了丑八怪。”
榕树魔又活了,浑身泛着黑气,她已不是魔,光靠村民的怨气支撑躯体。
“生前要犯贱,死后要作怪。”蓝小柳鄙夷地看着榕树魔。
一语双关,骂得既是榕树魔,也是卖女求财的村民。
“你的执念就是杀掉怨灵吗?”封易问她。
“怨灵?他们吗?”蓝小柳歪着脑袋,“唔……应该是吧。这些村民都有罪,死不足惜。”
她指着身后的几位修士感叹道:“你不知道吧,她们几个就是被村民下药献祭的,包括消失的路人。哎,无妄之灾!”
修仙小队的人化作英灵,榕树魔吃掉的凡人化作怨灵。
“死的那叫一个惨啊,被丑八怪当可乐一样吸脑浆……”
蓝小柳说话有时让人听不大明白。
“妈咪……”蓝郁唤她。
“谁是你妈!”蓝小柳下意识骂道。
盯着蓝郁的脸看了很久,缓缓道:“你的脸怎么和我……”
“怪了……难道我真睡过老冰箱……”蓝小柳拍着脑袋,努力回忆着。
“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封易突然问道。
“住仙护村啊,老娘土生土长北洲人!”
“你确定吗?”
“不确定,我想想……”
蓝小柳想不起来了。
“诶……你们把丑八怪杀了,把我们也杀了吧。”
封易还没来得及出手,蓝郁一把火将怨灵烧死了。
随后两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望着蓝小柳,摇头拒绝她。
“小兔崽子!这点忙都不肯帮老娘!好好好,叫你朋友来帮忙!”蓝小柳破口大骂。
她转头看向封易。
“小妹妹,老娘有块玉佩,要死了才能把东西拿出来,你帮我送给纳兰雪,就那个喜欢摆臭脸的,是南洲青莲宗人。”
“我可以让她来找你,如果你想的话。”
她拒绝得很果断。“不了不了,丑八怪死了,我们撑不了太久。”
她们的身影愈发虚幻,蓝小柳全身上下,唯剩那双丹凤眼是亮着的。
封易答应了她。
转经轮在灵力的驱使下缓慢转动,耳边响起安魂咒的经文。
这是最后一程,神魂将消散,道化山河,只留下记忆中释怀的笑。
蓝小柳还不忘叮嘱她:“一定要记得把老娘的东西交给纳兰雪啊!”
蓝郁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只会喊妈咪。
蓝小柳迟疑片刻,大喊道:“小兔崽子,老娘走了不是死了!别在这哭丧!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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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秘境的天空总是阴晴不定。
村民的怨灵、纳兰雪、蓝小柳,和仙护村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
雨停了,天亮了,被暴雨洗刷后的天空如同彩色琉璃一般漂亮。
蓝郁还背对着她,把脸埋在膝盖上。
蓝小柳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浪花融入大海。
她消失的地方多了一张纸片和一枚火红色的玉佩,那玉佩应当就是托她带给纳兰雪的东西。
玉佩正反面都刻着字。
正面是“英雄”,反面是“碎片”。
英雄碎片?此乃何物?
封易把蓝小柳“遗物”交到蓝郁手中,蓝郁抱着玉佩哇哇大哭。
除了玉佩,地上还有一张纸,很是眼熟,封易将其拾起。
字迹极其端正工整。
行首写着几个大字——女主身份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