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黄昏时分的第二体育馆内染遍极尽灿烂的红霞。
张初雯抱着她浅蓝色的体育服外套,在球场边缘静坐着,望向窗外的日落,看得出神。
“有心事吗?”
周和畅从器材室里推来球筐。
“你在那边坐了很久啦,初雯,新社员们大概都快要来了吧。要不我们准备一下?”
“嗯……说实话,我在想去年招新时的事,原来都过去整整一年了啊。”张初雯怀念地轻笑着,“明明感觉才刚过不久,就像在昨天才刚发生那样?”
她披好外套,起身按明第二体育馆内的灯,着手和周和畅一起准备起场地与器材,就像去年她在这里所做的一样。
过了约莫一刻钟,刘可瑾和王江晴也较迟一步地赶到了第二体育馆。
“跑步真爽,哎呀——一不小心就满身都是汗了!”王江晴拖着汗湿得让旁人都觉得发热的身子,在门口晃悠了几步。
周和畅上去递给她一条薄薄凉凉的运动毛巾,她便笑嘻嘻地边说着“畅畅真是贴心呀”,边擦起脖子上整整蒙了一层的汗。
“落汗之后去换件轻便点的衣服吧,你这套可全是汗了。”张初雯叮嘱着她,“要是准备换上队服就别乱动了,不然换衣间里会全是汗味,阿瑾会骂你哦。记得换衣服前先回去冲个澡。”
“中嘞,我知道啦!等我等我,马上回来哦~”
目送了挥手告别的王江晴后,刘可瑾转过头来,又和正偷瞄着她的张初雯无意间对上了视线。
“……初雯。”刘可瑾搭起了话,“今晚你就打算招人进校队?会不会太早了点。去年不是定在十月的吗。”
话音落下,她打量起体育馆内早已经准备好的器材设施和测量器具。
“没办法,只有我们四个人根本没办法训练吧。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们不能又变得支离破碎,又毫不上进。”张初雯这番话似乎说得有些凄苦,“阿瑾,你能明白我现在想做什么吗?就算只剩我们几个也肯定会有办法的。而且,我在努力啦。”
欲言又止,刘可瑾的脸色一沉,攥紧的拳头在手心上印出一串深深的月牙。
“……需要我帮忙吗?”
最后,她还是开口道。
“现在不用了,但是等会儿要麻烦你记录一下入队生的测验结果!给你~这是记录单,这是签字笔。准备忙活忙活吧。”
晚上七点半,还没来得及换下军训迷彩服的新社员全部到齐了。张初雯点名确认一番后,在自已手中的社员名单上多添了这十名大一新生的职业、专业和宿舍号。
写完最后一笔后,新社员中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张初雯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才发现,一旁的伍妍整个人软绵绵,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场地旁的软垫上。
怎么回事,晕倒了?!张初雯紧张起来。但周和畅快她一步过去将伍妍托扶起来。后者无力地在周和畅的胳膊上打了两个挺,接着又软了下来。
“怎么了?”周和畅吓了一跳,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啊,啊呀!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没什么,没什么……不用。军训站了大半天,有点低血压。我歇会儿就行。”
伍妍弱弱地从嘴里冒出来这么两句,侧身两手扶着地费劲地往起站。陈暮云习以为常地伸出胳膊让她搭上,顺利地将她捞了起来。
一波三折,最后终于是办完了入社。一直待命的刘可瑾在结束后上前两步,向新社员们展示出自已手中的记录单。
“好了,现在我们校队的情况并不乐观。”她简明地概括着,“所以入队选拔正式提前到今天。此后也可以申请入队,但因为训练进度可能会不大一致,所以尽量趁早。有意愿的人现在可以留下,其他人就不用了。”
寂静一片。
不少新社员左顾右盼起来,小心的后退了几步。最后,只剩下伍妍和蒋月涵一行五人还在队前留着。
因好奇而打量起离开的其他社员的陈暮云注意到了某个高个子女生。她似乎很犹豫,频频驻足回头,淡沙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着。这是那天在新生开学典礼上遇见的那个女生吧!至少有一米八五的个子,又瘦又高,头发是发点黄的颜色。
不会错的。
她也加入社团了?不留下来入队吗?
陈暮云考虑了一会。
算了,还是交给她自已选择吧,别去干预别人的人生了。
那个女生走走停停,眼神好一会儿都在不安地飘来飘去,最后却还是下定决心地一转身,迈开腿匆匆地离去了。知道她的背影融入馆外那夜色的黑暗中。
真可惜啊——陈暮云无奈地耸耸肩。
“到最后果然是你们五个。”张初雯并不意外,弯弯的蓝色眼睛里含着笑,“阿晴快回来了,我们的测试得稍等她一下,马上就好。”
“今晚就要测验了吗?”挑着眉毛的刘若瑜提问道。
“从计划上来说,是的。”刘可瑾的视线从空白记录单上移开,对上了刘若瑜直勾勾赤裸裸的目光。
“好久不见,若瑜。你这身迷彩服是不是大了一号?松松垮垮的,看着有点邋遢。这身衣服你只穿两周,买大了也没用。”
“我就爱穿大一号的衣服,怎么了?少念叨我,姐姐,你又不是当了我妈!”她撇嘴。
……这哪里像讨厌姐姐。反而像小孩子和家里人置气嘛。蒋月涵在一旁努力地憋着笑。
“嘿!我来了我来了,没迟到吧?”
王江晴在这时从门缝里挤进了第二体育馆中,她已经换上了山河大学女子排球队的队服。
队服肩蓝腰蓝,天蓝色与洁白相映,条块分泌。号码与“山河大学”二字,均印在衣服的正背两面。
王江晴胸前的号码,是一个大大的蓝色的“3”。
“已经迟到了。”刘可瑾无情地回应,“你把队服拿回宿舍里换了?也行吧。快点,都等你呢。”
“只差我了?看来是真迟到了~好吧。”
“提问!”宋小汶举起手打断了二人,“那个呀,我们的测验内容有几项?有合格标准吗?”
“一共有五项。自垫球、纵跳和助跑摸高、接发球、拦网、实战检验。至于合格与否,由队长决定,标准不唯一。现在是七点五十分,还来得及,分队吧。我负责记录,你们在另外三位那里排队就行。”
刘可瑾示意性地晃晃笔杆。
测验现在就要开始了啊!稍微有点紧张……伍妍的手发着抖。她不太适应测验的这种气氛。
宋小汶正站在她的身边,在发觉她的不对劲后,便稳稳地牵起了她的手,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小小妍,我们去副队长那边排队!一起啦,一起~”
这场测验意外的顺利。
在自垫球项目上表现最优秀的自然是宋小汶,变着花样地垫了四百多个球。两项摸高的胜出者都是陈暮云,成绩令人叹为观止,刘可瑾当时还板着脸夸了她的弹跳力。接发球训练则由王江晴和周和畅来负责拦网、接球,五人轮流进攻。相应的,这二人也负责在五人防御时发球。
这么一通下来,时间已到了八点半。伍妍白天站军姿站得就筋疲力尽,现在眼皮子更是难舍难分地打起了架。
“换衣间里有临时用体育服,去换吧,找件大小合适就行,准备上最后一项。要实战的话,迷彩服穿着肯定不方便。”
张初雯为大家指出门口附近的一扇门。
五分钟后,大伙儿各自换上了一件纯蓝色的无袖体育服上衣。按张初雯的安排,最后一项实战测验由四位前辈全部上场,新人则五上四,一人准备替换。
“别忘啦,我是二传手,阿瑾她是副攻手,阿晴和阿畅都是主攻手。记好我们的位置,别针对错人哟?”
换上了2号队服的张初雯温馨提醒着,“我们只打一轮25分的回合,比分到了就停,别太上头哦?尤其是那边那几个活跃过头的!”
伍妍扫了一眼已方阵容…除了她的每个人好像都有点兴奋过度。她汗颜。夹在这一群精力旺盛的家伙中压力很大。
说实在的,这一天下来之后,她的体力几乎快用光了,能行吗?脑袋又因为低血压晕晕的……
不过只有一个回合,硬着头皮来吧。
“那我先在场下吧。”伍妍惯例性地举手示意又后退一步,“等过了十个球后再换上场。”
“可以吗?你是二传手吧,不在场上是不是不太好?”穿着4号队服的周和畅有些担心地垂下眼尾。
“因为我想先旁观分析,总结出局势和战术。这样我才能更适应一点…因为其实我没怎么打过比赛。”
中途上场?这是战术的一环吗?张初雯尚存疑虑,但最后还是同意了伍妍的要求,让她在场外负责翻记分牌。
接下来,到了活跃大脑的时候了。
伍妍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在场上的手发球发出前切入了“分析空间”中。
首发球由3号王江晴发出。她出球的速度惊人,普通的站发也威力十足。但小汶并不是不能应付。蒋月涵暂任二传,在二号位负责托球。四号位陈暮云扣攻,非常漂亮地从周和畅与刘可瑾的拦网中钻了空。不过这一球的配合其实一般,没有让暮云用出全力,最后还是被救了下来,攻权转到对方手中。
几球下来,比分已达1:7,这唯一的一分还是陈暮云的跳发球的发球得分。
情况不太妙,但我大致上弄清楚了对方私人的长处和短处。
接下来由刘可瑾发球。她并没有打算手下留情,果断选择掷球跳发。
这个人兼具了力量与头脑,我暂时想不到应对她的方法。但是这一球给了我观察的机会。
如何应对这个人……
伍妍想着,将目光移向了刘若瑜。
既然是亲人,必定有相互的熟知。刘若瑜的反应必定能投射出刘可瑾的能力,也只有她的反应才能投射出刘可瑾的能力。
还有两球!那麻烦表现得有价值一点吧。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请务必啊!
比分最终还是落到2:8。伍妍将身边代表新社员方的记分牌翻了一页,而后举手向场内示意:
“到点了,我换下蒋月涵。”
伍妍与蒋月涵替换。蒋月涵握拳为她打气,伍妍则柔和地回以一笑,向对方眯起平日里总有些令人生畏的金色眼眸。
她走上场,站在了3号位,向正要发球的刘若瑜和身旁的陈暮云与宋小汶开口——只说了一句再简单明了不过的话:
“看好我的手,尽量配合。”
“你说什么?喂,我说!你难道打算……”
“只有这个办法,听我的。我们的契合度不及对方一分。”伍妍立即打断了刘若瑜的质疑,“所以你们要看好我的手,我会尽全力托出适合你的球,你只需要用尽全力快攻。就这样,明白了吗,刘若瑜?过半之后要再换上蒋月涵,这样最合适。”
显然,伍妍的语气和态度都让刘若瑜不爽。她挑高了眉,却并未再次出口反驳。
“行吧?那我这次就相信你。不过你可别让人失望啊,小不点儿二传手。上帝总该给你开了一扇窗来弥补身高吧,这扇窗最好开在了你引以为傲的脑袋上!”
“好险好险~他们追赶得那么快呀。我说,这一届的新生好像还蛮厉害的吧?那个染了一小撮头发的,和那个自由人,是叫陈暮云和宋小汶?”王江晴忙着收起场外19:25的记分牌,边往回翻边念叨着,
“那两个人都有意思,绝对要招进来!”
“我也很在意蒋月涵。虽然她好像不太擅长救球,但却像一双无形的手一样托举着队伍。”
“嗯……也对啦,她在某种方面和畅畅你有点像!就像那个云云,她也有点如如的风格呢,对吧?不过如如现在好像还在南方呢,到底啥时候才能回来呀!”
晚上九点二十分,新生们已经离开,只剩下队员们还在收场。
明亮的室内灯有些刺眼。张初雯已经换回了她素白色的长连衣裙,将最后一筐球也推回了器材室。
她站在器材室的门口,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也正在在意伍妍。那个人的头脑,发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雯雯和瑾瑾呢,有什么看法吗~”
但无论是张初雯,还是正坐在角落里的刘可瑾,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王江晴也发觉气氛不对,便左右各看了看,用脸上那明朗的笑容鼓励着自已的朋友们。
“你还真是爱笑啊,到时候别热情到太害羞的新人哦。”张初雯接着便边忍俊不禁边调侃地道。
“也许那也算某种能力吧,笑容魔法什么的?”刘可瑾的话里好像有点吐槽的意思。
其实不用说,她们两人都是各自清楚对方的心事的。
“笑容魔法?听起来也不错——淑红教练走了,我们还得继续想办法走下去。”张初雯深吸一口气,“关于队伍的事项,我还会和校长沟通一下的。先把表格给我吧,阿瑾。至于你呀,多和你妹妹聊一聊吧?你总不擅长说话,说不定她胡闹也正是因为生你的气呢。”
“……闭嘴。”
“我不要~现在我是代理队长,而且还比你大一届,所以,我说了算哦。”
张初雯叉起腰,摆出了“就交给我吧”一样的架势。
另一边,104宿舍里的伍妍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甚至她都是陈暮云一路背回宿舍的。后者给她倒了杯水,她则有点头晕,只接过抿了一小口。
“小小妍这几天都无精打采的啊。”宋小汶试探性地摸摸她的额头,“好像确实有点烫?”
“哎我去?发烧了?!”陈暮云闻言一抖,立即手忙脚乱起来,把伍妍搁到了书桌边的皮椅上坐稳,自已则开始东翻西找。
但陈暮云从小就几乎没上过什么病,更不可能带什么药,顶多只从自已的行李箱里找出了两包压箱底的皱巴巴的过期板蓝根。
“这不能喝了吧?唉,唔,能吗,伍酱?”陈暮云捏着手里两袋板蓝根看了又看,“也没个说明书。发烧能喝这个吗?不对,怎么是2020年产的?!”
“废话……”伍妍费力地白她一眼。
“我也只带了点没过期的板蓝根……”宋小汶心绪地说。
“没关系。没什么大事…我免疫力不算差,一般第二天就能退烧。”
“没办法了,翻翻这个学姐的抽屉吧。不太礼貌不过也没办法,这个时间医务室好像也关门了。那怎么说也得先吃点手头上有的药缓一缓啊。”
陈暮云望向伍妍床位对面的那张书桌提议道。
这个床位是一位不知名的大三学姐的床位,这几天谁也没见过她回来。向宿管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学姐目前似乎在外租住,总之人是不睡在这里。
宋小汶纠结了一会儿后也同意了,加入了陈暮云的翻找行动中。
不,其实我也没那么严重,最多三十七度七八那样。伍妍想。盖上被子捂一会儿,也就能退的差不多了。
但谁知这俩人居然真的找出了一个小医药箱!翻翻找找,确实有退烧药,宋小汶就从自已的书桌边抽出张便利贴写了张借用留言,贴在了这位学姐的桌面上。
量过体温,喝完药,伍妍变得昏昏沉沉,很快便上床睡下了。这让两人都松了口气。
“汶仔,你看!这个小医药箱里头的东西齐全得嘞。”
陈暮云好奇地翻着她们找到的小箱子。
这里头有许多个小格子。感冒用药、发热用药、胃药和像碘伏棉棒、酒精棉球与纱布的各类医药用品,都被划分摆设得整整齐齐。
一格又一格,有序又一目了然。
“未来”确实是自由自在的,但未知也让人有点迷茫。毕竟人生可不能被规划得像一个个格子那么清楚啊。
哎呀,没关系!你还担心什么呢,陈暮云?人生处处是未知!这里再也没有那个混蛋的恶心爹和那个破碎的家庭了——这样就已经比什么都好了。
高一那年,她在G县职教上“混”。一杆球棒,一根钢筋,混迹在小小的县城里,和各色社会男女打交道,或者干脆直接“打”。偶尔挂挂彩,常常伤了人。被孤立或者被霸凌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堪入耳的黄谣也总是四起。
夜里,蹲在某处街头,百无聊赖地拖着钢筋,在地面上划得刺啦刺啦响。至于其他精神小伙精神小妹们爱搞的那些事,她都提不起兴趣。在吞云吐雾的同类间,她显得格格不入……比起参与那种无聊的聚会,倒还不如自已想会儿实际或者不实际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已属于这里,但除了这里她又无处可去。
她曾在巷子里远远望着G县一中的校门,一言不发,只是像老鼠般偷窥着那些学生的光鲜。人们常说,考得上普高才算有路可走,职教里的那些都是板上钉钉的厂妹,没前途,没出路,没出息。相比之下,那腐烂不堪的G县一中,却就格外的光鲜亮丽了。
可悲啊。
那一年,她曾经在那条小巷里望见过从私家车上下来的一个背影。
一身规规整整的校服,一头标准的超短碎发,一抹后脑上的银白,一抹眼眸的金灿。这样的一名学生,背着看起来便沉甸甸是书包,拖着行李箱,在陈暮云的目送下走进了G县一中的校门。
伍妍。那是她和伍妍的初见。
不过想必,伍酱是不会对这有印象的吧。
那个作为社会边缘人的她,和生活在光明无限的腐烂中的伍妍,产生了一点点微弱的碰撞。但就是这点碰撞,激出了灿烂的火花,改变了她的一切。
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还担心什么呢?已经不可能比从前更无药可救了。
“山河的鸟儿们,和别的鸟儿不太一样。”
那天中午,杜鹤这样语重心长地劝诫着那位年轻的白发女性。他眼角的皱纹也随之显得更深,宛如岩石的裂隙沟壑,是岁月漫长而深沉的铭刻。
“别的鸟儿生在高高的巢穴上,生有高枝护,食有父母供,自然也就飞得更容易些。即便此生不去展翅,也已经站得极高了。而我们山河的鸟儿们,被人丢到了草丛里、深谷间,拼了命地钻破蛋壳,过得困难又危险。即使拼命高飞,或许也才到与高巢齐平的地方,也就是拿一辈子的努力换来了别的鸟儿生来便有的生活。不过,那高巢上的鸟儿倘若不慎便会狠狠摔落,还容易折了羽翼、断了腿肢。而破壳在地面上的鸟儿,是摔不伤的。没什么能让他们跌得比命运更低了——他们的翱翔,是同地平线上初生的红日一道惊世的。”
他转身一笑。
“当然,你也一样,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