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质疑梦想的价值的?
这个问题恐怕没办法被明确到某个具体的时间或准确的事件上,绝望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这一过程就好比一根根拔掉鸟的飞羽,看它从困惑、害怕到恐慌,最后却又责怪不能再飞翔的它懦弱胆小。
梦想与现实之间始终是有差距的,能展翅翱翔的,只有少部分幸运又幸福的人。可他们的奋斗故事却偏偏成了对大多数普通的人的鼓励与教育范本,甚至变成了人们逼迫这大多数的普通人拼命向同一方向努力的理由与借口。
这是很可悲的,却又是社会角落中使人司空见惯的常态——对此,我已经悲愤到麻木了。
梦想,本就并不现实。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父亲的不幸。
他将一个梦想追逐了整整半生,从未离开过他所深爱的球场。
但就在我高二那年的夏天,噩耗传来,他因一场意外倒在了球场上,不幸左腿骨折。
“就这样?”
“……是的,老师,就是这样了。”
年级办公室内的气氛格外沉重。我始终不安地垂着头,唯唯诺诺般地答道。
赵副主任稍抬起眼皮,不知喜怒地睨向我。片刻后,她以惯用的烦恼掺半的语气开口道:
“现在你们回家的借口都这么假了?这都高三了,还想什么玩想着请什么假?你说这话,你爸知道吗?”
“……”
“说话,问你话呢!”
“不是,我,确实……”我只能咬咬牙,捏紧校服的衣摆一角。
“确实?”她将胳膊搭上皮椅背,眼皮下细成一条缝的眼睛斜向身边其他正批改着作业或写教案的老师。
“你看,还什么骨折了,我看又是搞串通。家长孩子里外联合,这些普通班的东西就玩这一套。”她毫不削减音量地公然嗤笑道,“连亲爹骨折这话都编的出来,唉哟喂!”
我……费尽口舌地解释,最后却只能欲言又止。那些想要说出口的话,全被她蛮不讲理的斥责与喊叫逼进了喉咙里。
“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嘞,高三了还不想着学习,还指望我来给你开什么假条回去玩玩手机?还不死心?你不回去上晚辅导吗?想翘课?”
她在飞够了唾沫星子后挪挪自已陷在皮椅中那肥胖的身躯,又斜我两眼,嚷出了这样几句话。
“我不是,我……”
“你什么你?还在这儿顶嘴?明天找你班主任去,自已找,别等我还亲自通知你,明白吗?啊?”
办公室内没有一位老师、一名学生敢站出来插一句话。明明这里坐着很多人,却好像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
明明活在群体之中,却可悲地只能徒嚼憎恶。啊啊,好讨厌啊,好恨啊。
为什么面对着这样荒唐的不公平却没办法开口说话呢?喉咙,喉咙好干……发出声音来啊……
“……老师,你能听我说话吗?”
“我说清楚了、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骗人?不知道真相就该在这里主观臆断地揣测一番然后开始说这种话吗?”
“怎么,想让我打电话问你爸?谁有那闲工夫,你自已不会打吗?”
“啊……你说得好,你愿意听吗…?你愿意信吗?”我只能咬牙切齿地将这些话吐出,清晰地、字字句句地吐出,“到底谁才是那个开玩笑找借口的人,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被记了过,罪名是顶撞师长。
我熬过了被痛苦与焦虑的阴翳笼罩着的这一个月,等到月末学校统一放假时,我才终于回到了家,才见到了病房里打着石膏的我的父亲——一位40多岁的自由人。
对于排球运动来说,他早已经老了。
医生说,以年龄与身体情况来说,他在这次骨折后恐怕就不能再剧烈运动了。
那个从我小时候便一直抱着排球,站在名为梦想的光里的父亲,倒下了。
在那放假回家的当天晚上,我站在父亲的病房外,在刺鼻的消毒水气息与让人不安的死寂中,拨通了我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的电话。
我没有哭,也很冷静,只是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平淡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片刻,一改那不着调的常态,耐心地劝慰着我:
“叔叔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没事的。他可不是那种消极低沉的人,对吧?你看,他和他热爱的事情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啦,这一定会让他开心的,伍酱。”
真的......吗?
可是没有结果的梦想真的有价值吗?我想问父亲,也想问自已。
在初中毕业之时,我也曾对未来满怀希望。他们都说,高中会是人生的新阶段,是多彩而缤纷的青春......
这些话让我对前路无比憧憬。
但正如我所说,梦想与现实之间始终是有差距的。我怀揣着万千希望,却只是坠入了一处名作高中的人间地狱而已。
一天里有限至极的二十四小时,像财产一样,被教育者们划分得明明白白。
睡眠时间不足六个小时,学习时间却挤满在二十四小时内每一秒的空闲内。一周七天全满的文化课,简陋的居住生活和条件,风雨无阻的“跑操”,和教室里甚至能看见桌面上文字的高清摄像头......
任何人都会被这扭曲的教育逼迫着低下头,只能在这座扼杀着个性与生命的监狱里苦苦挣扎。
在那些偏僻落后却又好高骛远地想出人头地的地方,从没有人明白过到底什么是教育。
我们,哪里是人呢,我们的价值无非只是为学校贡献那点宝贵的升学率。
渐渐地,我意识到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自已以外谁也不再关心。
无论外界的身周的一切再怎么因痛苦而挣扎与扭曲,都已经没有让我关心的价值了。
也许从前,我还会为不公平的事情或者霸凌事件而主动站出来,替弱者发声——即使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曾经,我看不得任何人因不公平而流一滴眼泪。我也追求正义,追求抗争,追求自由。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只会为我徒添痛苦罢了。
这便是,我质疑梦想的理由了。
转眼间,日复一日,到了高三那年的秋天。
那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但我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我走在未明的晨光中,麻木而迟钝地按照他们所希望的模样生活在完全封闭的学校孤岛中。
黑暗裹挟着我与我身边其他行尸走肉般的学生们,将我们推向早已被人规划好的目的地。
可......除此之外,我竟已找不到一丝存活于世的价值了。
在上午的课又将如往常般开始之前,我走读的后桌,同时也是我最要好的、唯一的朋友,在早饭后的小早自习前卡点但按时地到了学校。
她是个高个子女生,身高将近一米八,外貌也很有特色——虽然和大家一样留着规定的不过耳短发,但那棕色头发的卷曲好像不是长短可以限制的,尤其是后帘,卷得几乎要飞扬而起。而且,你不用太仔细看,就会注意到她的右刘海。那里被她染成了浅浅的粉色呢。
学校严查发型。别说留什么朵拉头,只要头发长过耳朵和眉毛哪怕一毫米,赵副主任闻着味儿就过来给你削成锅盖头,更不用说允许染发了,不可能!
在我的印象里,暮云自从高二下学期转来后,已经因为这一撮粉色头发被记了六七次违纪、请了三四次家长、回家反省了最少三次。但她不在乎这个,条条框框好像是束缚不住她的。而我的双色头发是天生的,也不知道是营养问题还是遗传。尽管已经和老师们解释过无数次,我还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下一秒就被哪个喋喋不休的老师(特指赵年级主任和严校长抓住一顿批评“伺候”。
——“呀呀伍酱,早上好,生日快乐!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暮云一进教室就亮出了自已的大嗓门。
她这么一来搞得我也很引人注目,同学们也是莫名其妙配合地一齐看向了我。尴尬的我立刻缩起身子,红透了脸,几乎要整个人钻到课桌下面的书箱里了。
暮云把她怀里抱着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放到我课桌堆积的一小沓试卷上,炫耀似地用力拍拍箱顶,期待着我的评价。
“……这是什么?”
我皱起眉盯着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纸箱。
“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接受,但我希望你可以从过去里走出来!我已经问过叔叔咯,他也希望你可以打起精神。”
然后,她的声音稍低了些,“所以说,这是一个排球。现在就拆开看一看吧,这可是我特意挑的呢!可帅了!”
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打起精神来?
此刻我脑海中似乎又闪过了父亲在球场上扑跃的身影。可是…
在这犹豫的关头,我又想到了他的梦想的破碎。
在我年幼时,他也曾问过我“想不想和爸爸一样帅气地站在球场上”这样的问题。
当时我的回答是“当然啦”,但直到今天我也从未真正付诸行动。
一方面是因为学业繁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始终对“我能不能打好排球”这件事飘摇不定地怀疑着,大概是有些不自信吧。
我天生体质便差,动不动就会生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上了高中之后情况尤甚。况且父亲曾经说过,矮个子在排球场上是不占任何优势的。而很抱歉,我遗传的了父亲的小巧。
我对于这类不确定自已是否能做到的事情一向是持明哲保身的观望态度的。
况且,在这样的学校里不仅没有社团和什么专门的体育活动时间,连能供学生进行活动的场地都没有,校规还明令禁止着学生们下课后打球,借称曰:分散学生注意力,影响学习。
真是搞笑。
什么啊,简直要突出重围才行……我又不是那种浑身蛮劲的热血笨蛋,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一点点渺小的希望就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啊?
虽然这么说,但我总不能拒绝她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那也太不像话了。
她是去年十月才从职高转来的,这是我和她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对我而言是有些特殊的纪念意义的。
在暮云兴奋而期待的注视下,我小心地撕开了纸箱上的胶带,紧张地打开了这个方方正正的大家伙。
一只又新又亮的蓝白黄三色排球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面,样式与我父亲常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在年幼时,我对梦想的认知,就是父亲和他手中的排球。
我虽然总是跟在父亲身后憧憬着他的身影,却还从来没真正的触碰过他手中的梦想……
我轻轻地将它从箱子里抱了出来,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了排球的重量。
它的个头并不大,表面的触感很柔软。它其实很轻,但在我手里时它偏偏就像一块巨石那样沉重。
沉重?
是的,也许这是能代表父亲的梦想的一份重量吧。
突然,我好像变明白了些什么,这才觉得心口上和双手上那令人窒息的重量略微地减轻了一点。
“谢谢……”我在不知所措间垂下头,下意识地向她小声道了谢。
“咱俩还谢什么谢!”暮云相当用力的拍了一把我的背,把我吓得反射性地猛地绷直了腰——她因为我的反应而哈哈大笑。
我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叹着气,无奈,也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她过分自由爽快的性格了。
我把排球连着箱子藏在了我的板凳下面。毕竟学校的监控无孔不入,在被那些校领导监视着的情况下,做事还是要时刻小心的。
如果我在三年前收到了一个排球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开心到像只乱蹦的跳蚤一样蹦出去,尝试着把它垫起来的。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那么天真积极了,所以我也有些拿这份礼物没办法。就不妨比喻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吧。
在那之后,我并没有因为动容之类的而迈出尝试的第一步,实在是有些对不起暮云对我的鼓励。而她也注意到了我的犹豫,一直试着劝说我打起精神,费尽心思地鼓励我,想拉起我的手来一起向前。
可是…我并不相信自已。
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也都只能在泥泞里苦苦挣扎啊。
直到那个月的假期,我回到家,才终于看到了已经出院的父亲。他能正常走路了,不用怎么拄拐,但上下楼明显还是不太方便。
见面后,他关心地问了我许多在学校里的事,然后又很小心地、试探性地开口问我:
“你还想打排球吗?如果想的话,爸爸可以教你一些基础的东西……”
我不喜欢回答这种只有是与否的问题。
那一天,我并没有回答他,倒是反过来问了他许多东西。
父亲在大学时加入了他梦寐以求的排球社,从此以后便从未离开过球场。因为个子矮,他便担任了自由人,成为了队伍的“后盾”。但他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遗憾——无论是在省赛还是市赛中,他所在的队伍都从来没有获胜过。
在说到这里时,他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但我也很开心啊,一直都特别开心。我有喜欢的是有志同道合的兄弟们,这样的话输赢都无所谓的。但爸爸实在是老了,身体也出了毛病。可是你应该懂一点这个道理。梦想嘛,要有梦,要敢想,回报与结果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他的脸上添了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头发也日渐稀疏苍白(虽然他和我一样,后发天生就是白色的),但眼中还像十几年前一样含着光。面对这样的父亲,我竟只能因自已的胆怯而羞愧。
梦想是不一定会有结果的,但父亲似乎并没有在乎这一点。
“那个小云,就是那个个子特别高的女生,她和你关系很好来着吧?前几天她和我说要送你个排球做生日礼物。这样吧,爸爸转你点零钱,有空就请小云喝杯奶茶吧,那可是个好闺女呢。就是那个去年冬天来找你玩的那个小云……”
在那仅仅不到一天的假期里,我的大脑过载地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我希望父亲确实没有了遗憾,我希望他的光并没有熄灭,只是他已经满足了,为后来的人们让路了。
如果说我在向前走时还能目睹到梦想的燐光的话,那么我是不应该害怕去触碰它的。
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我所能触及与想象到的还始终是一片永无边际的黑暗。
难道说这样就足够了吗?
痛苦与迷茫如同黑夜般漫长。我起身,坐在卧室的窗前,抬头去看夜空中那点点星光。
星星也是有光的。所以说,即使命运可悲得几乎磨灭了我的一切,我也还是走到了现在。
虽然不知道路还有多远,但是正如父亲所说,梦想的意义好像并不在于抵达终点。
手心里突然好像热乎乎的,总感觉是有谁牵起了我的手。
“暮云,陪我试试看吧。”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那双粉棕色的眼睛几乎是立刻亮了起来。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当着课间里满教室学生的面握紧我的手,脸也凑得离我很近很近,在欣喜中带着一份惊讶地、热切地直盯着我。
她的眼神炽热得让我手足无措。
“真的?你是说排球吗?你说你想打球,是吗?我的耳朵可是很好用的呢,伍酱!这句话说了可就不许再撤回了哦?”
嗯,我当然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