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第一步,征得院里上层领导的同意已经算是完成了。接着就该往下渗透了,清平湾项目组的组员能不能接受呢?穆青桉和邱意浓开始琢磨。
穆青桉问:“他们都是你的组员,都这么几年了,你觉得他们能同意不?”
邱意浓皱着眉头挠头:“我也不敢打包票。之前每年年终,为了奖金的分配问题总是闹得有些不愉快,现在这样改革,要是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收入问题,我想还有可能支持。可是,这要是直接关联到了奖金,我也心里没底的。”
穆青桉:“嗯,这也可以理解。那就先开个摸底会议,自愿原则,不强求,不强制。”
邱意浓透过窗户看了看楼下的大办公室:“正好这会儿组里人都在,那我发通知了,十分钟以后会议室里聊聊。”
十分钟以后,清平湾项目组悉数到齐,正好十个人的小团队。大家平时除了对项目进度,很少像这样板板正正地坐在会议室开会,大家都还有点疑惑地交头接耳着议论着。
穆青桉在国外待久了,做事情从来不迂回,直接就开门见山。一进来就把自已的方案给每个人发了一份,然后大致给大家讲了一遍改革的方式和内容。
言简意赅地说完,穆青桉最后的总结:“我要的就是以上这些了,下面就是大家的自由提问时间了,畅所欲言。”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邱意浓见状打圆场:“没关系的啊,大家可以随意一点,说说自已的想法,不接受也没关系的,我能够理解大家的顾虑。”
会议室里还是沉默,邱意浓没办法,只好叫陆宁:“陆宁,你先说说看,什么看法呢?”
陆宁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很愿意参与改革试行,说实话我参加工作这两年,对这种行业的牛马生活很是失望。曾经,我和我妈都认为学建筑以后的人生本该是去工地指点江山的,谁知道现状是被甲方爸爸和施工单位大大指指点点的啊。”
陆宁的话让大家哄堂大笑,气氛也活跃了起来。
陆宁接着说:“我们面对甲方,笑不出来,却也不敢不笑。绞尽脑汁创作好了方案去汇报,甲方说,这里就是看着太方了,你改改;那里不够大气,得改。既然前面都改了,这你也改改吧。我不敢有主意,他们会说,钱不是你出的,你能决定什么?我不敢没主意,他们会说,都是我说了算,找你来干嘛的?我不敢改图太快,他们会说,出图很容易啊,再画几稿!我不敢改图太慢,老板会说,效率太低,你还能不能干?你画的简约,他们会说,这不够吸引眼球。你画的拉风,他们会说,造价太高,我们要便宜。改来改去,那些祖宗说--他们喜欢第一版的那个。”
陆宁话音未落,其他人竟然给他的“精彩发言”鼓起了掌来,看得穆青桉和邱意浓哭笑不得。
在会议室门外听着的程敬晔也差点笑出了声来,心想这陆宁原来是被建筑设计行业耽误的脱口秀演员啊。
邱意浓看会议瞬间开成了笑话大会,便接着叫老余发言,一个从业十年的老牌设计师,平时就兢兢业业、本本分分的一个老好人。
老余一副老干部的派头,喝了口茶,吐了吐嘴里的茶叶:“酷暑消散,寒冬未至,在这么好的天气里,适合说点不开心的。那就是,我是个建筑设计师。5+3年的建筑学专业学习,10年的建筑设计院上班,纯纯的一点弯路都没拐的建筑设计师。在学校里,素描水彩钢笔画,美学底子不能虚;力学结构材料学,工科素养牢牢抓。在公司里,从找工作面试那天开始,考我一个住宅户型,我从中午一直画到傍晚。自此,在从业生涯中,几乎都没有正常下过班。工作之外,我抽空自学了一堆软件,学会后,我惊喜的发现,我从一个用电脑打螺丝的,变成了一个用电脑熟练打螺丝的。”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老余,不说话则已,一出口就是经典,今天更是超常发挥了,又引来一阵的欢呼和鼓掌声。
穆青桉对邱意浓小声说:“你这组里都是人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德云社海城分社’呢。”
老余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面对项目,赚着开摩的的钱,操着开飞机的心。去年设计行业有个律师函很是轰动,因图纸出现电梯前室尺寸错误,甲方向设计师索赔15亿。15个亿啊,全公司的设计师加起来几辈子也赚不到的数。你没日没夜爆肝画过那么多没出问题的图,没人会记得;一旦出点问题,立刻万劫不复。建筑图纸又是相当复杂的存在,是个人怎么能保证永远不出一点错误?所以,怕呀。提心吊胆,一夜一夜头发秃成一片一片。有些工作,比如做菜,多放点盐少放点醋,偶有疏忽不要紧;再比如做衣服,少一厘米多一厘米,也问题不大。但建筑你差一厘米试试,规划局、建设局、消防局各种局盯着,定个违建、不合格不发证、不让使用,你要怎么办?方才拿画图比做打螺丝,人家打完今天的螺丝就能回去睡了。你建筑设计师回去睡得着吗?画出去的每根线,那都是终身责任制。然后问题来了,这么高压高强度,工资怎么样?可以说,和打螺丝也差不多。所以,都已经这个怂样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改革的呢?我举双手同意。”
“好,好,老余说的好。我也同意。”其他人纷纷半是起哄半是真心地喊着。
穆青桉见大家纷纷举手同意,起身表示感谢:“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也说说我回国半年以来对这个行业的观察心得。除了我们海城设计院,我也走访过集团下属的其他设计院,一样地面对行业,提桶四顾,日薄西山。当初怎么说的?建筑行业越老越吃香,但现在我还没老,行业却快没了。有些人说啊,我以为坚持下去,会变成建筑大师,可最终熬成了画图师太...”
说到这里,穆青桉看了看邱意浓,这可是她的名句。邱意浓在旁边向他挥了挥拳头。
穆青桉继续:“是谁的设计院拖欠了半年的工资没发,三年的奖金不知去向,又是谁在年底一算还倒欠公司几万?即使这样,你也不敢走,外面没岗位,走了业内也没地方去。领导说,咱把同行熬死一半,剩下的人就好过了。领导又说,太难了,明天开始每个人上班要交工位使用费。你不禁想,努力了这么久,想要的生活,比刚进职场还要远。如果当初没进这一行,大学毕业积累了这十好几年的经验,现在应该挺好的了吧。你没再想下去,因为忙,都没新项目了忙什么?忙着对老项目做反反复复的修改。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叫你马上去工地一趟。你火急火燎的赶过去,甲方却迟到两小时。你说,时间观念还是要有的。甲方说,你个臭画图的哪来那么多毛病?我是个画图的,但为什么是个“臭”画图的?你给老子再说一遍。你一拳打过去。然后进局子了...这就是一个建筑师的一生,令人唏嘘的同时,又让人感慨,这就是我改革的初衷。”
最后,这样颠覆又反常的改革方案,竟然如此顺利地全票通过,这让邱意浓和穆青桉,还有门外的程敬晔感到非常的意外,同时也有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