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晔从拉萨回到海城的第二天，他强忍着痛风的发作，一瘸一拐地火速赶到单位上班了。
至于原因嘛，很悲剧，他前一天晚上收到了总部发来的一个函－－《关于海城设计院成立“人才沉淀池”的函》。这个函几乎让他一夜未眠。
程敬晔一早就到了办公室里，让他意外的是今天还不到八点钟，全院的人都齐刷刷地到齐了，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他从窗户里往下面看了一眼，竟然看出了几分即将走入绝境之地的悲凉感。
他知道，这个文件是全院通发的，所以根本不用他来宣贯，全院上下的人都开始“领会”这个文件的“精神内核”了。当然，除了还远在冈仁波齐的穆青桉和邱意浓，因为他们两个目前所在的位置，根本收不到任何的电话信号。
程敬晔把自已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也没干，就这么干坐着。他想着从业有二十几年了，在工地上见的最多的是污水沉淀池、泥浆沉淀池，沉淀池的主要作用是过滤水质，将水中的杂质通过处理沉淀在池底，最后，沉淀物是要清理出去的。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听到沉淀池的叫法还是有点吃惊。难道进入沉淀池的人是真的不够优秀吗？
他很愤怒总部的做法，待岗就待岗，裁员裁员，能不能坦诚点。业务少了是市场因素，是公司的原因，又有这些员工什么事情呢。
可是，程敬晔作为一个管理者，对这样一个决定背后的原因肯定也心知肚明。目前。全国的建筑行业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并不为过。太难了，企业难，员工难，从两年前开始，降薪裁员的新闻充斥着整个行业，搞的人心惶惶。学校里曾经的王牌专业， 变成了吐槽和劝退最多的“天坑”专业，境况实在令人唏嘘。
以前抱怨加班多，现在想想，比起降薪待岗的不确定性，加班简直是一种福报，现在能按时发工资的单位，已然是幸运的。
程敬晔起身看看外面的天气，今年海城的冬天格外冷，阴沉沉的天空此时都开始飘起了雪花了。
再看看楼下办公室，虽然来的很早，但是几乎没有人在认真工作。这里，不再是创意与灵感碰撞的圣地，而成了一群愁容不展人的“吐槽中心”，一个在打卡制度下患得患失的收容所。
建筑学，一个曾经充满创造性和自由气息的专业，在设计院这片沃土上，仍是形式下的自由。这里，上班仅需打卡报到，之后的时间，领导们似乎对你是放任自由。因为最终成果的交付是硬指标，谁又能在这片海洋中摸到鱼呢？然而，在这个冬天，设计师们意外地拥有了大量的自由时间，办公室于是变成了天选打工人的俱乐部。
每天早上，会员们按时打卡，磨蹭掉一上午的光阴。中午，食堂的饭菜虽不丰盛，却也足以填饱肚子。饭后，湖边散步成了固定的节目，大家边走边聊，享受着难得的悠哉。然后下午继续在办公室里“摸鱼”，直到下班到点。这种带薪的、规律性的俱乐部生活，让人沉醉不已。
院里还有一个传统，喜事分享。结婚、生小孩，都会带来花生瓜子糖果，让整个办公室充满“人间烟火气”。最近，一位休完产假的同事回归，带来了满满的瓜子花生。一时间，办公室里嗑瓜子声此起彼伏，宛如打工人的乐园。茶水间里，瓜子、茶水自便，看剧、刷手机，好不惬意。
表面上看，这里祥和宁静，实则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大家心知肚明，风暴即将到来，却无力躲避，只能在这短暂的宁静中沉溺。然而，有些人开始焦虑，因为眼前的繁华都是泡沫，未来却一片迷茫。这个寒冬里的打工人俱乐部，或许正是他们在现实压力下，寻找的一份慰藉。
程敬晔其实很早就看到了这些，但是又不忍心打破这一点点的欢愉。退一万步说，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十点钟，程敬晔被总部的人临时拉进了一个视频会议里，将近三个小时的会议，重点可以总结为：
1、江原分公司605人在5.30号之前精简到520人，优化出来的人员进入人才沉淀池；
2、总部80在精简到50人，80人全部进入沉淀池，并且施行竞聘上岗；
3、关闭一切社招、校招，只出不进，直到产值达标。
至于，海城分公司，会上没有还没有提到，这倒是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是江原分公司和总部的先例又令他后背发凉。
他相信当事的员工看到这个心里肯定是哇凉哇凉的，人才沉淀池，说的好听是优化人员结构，降本增效，实则残酷不已。进入池子的人，九死一生，出了池子的也未必会绝处逢生。一波一波的人才竞聘愈发让人煎熬。
这时候，敲门声打断了程敬晔的思考。
“请进。”他一边说，一边收起了桌子上的文件。
“程院，下午有甲方来单位看进度开会，我来问一下您参加吗？”陆宁走进来程敬晔的办公室里。
程敬晔忽然想起来这事情昨天陆宁跟他说过的，今天为了这“人才沉淀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忙回复道：“哦，哦，好的，我在的。”
陆宁看程敬晔脸色很差，故意问：“程院，您没事吧，您看，看起来很累似的？”
程敬晔也知道陆宁想探探自已的口风，正好，他也想找员工聊聊，便示意陆宁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来，陆宁，坐会儿，聊聊。”
陆宁虽然来单位时间不长，但是一直是程敬晔和邱意浓重点培养的年轻人，平时跟他们也无话不说。他那点小心思，程敬晔一眼就看透了。
“系统里的通知看到了吧？来吧，说说。”程敬晔先开门见山地问。
陆宁还有点难为情：“嗯，同事们今天一直在讨论。进人才沉淀池的只发基本工资，在当今的社会2000多块能做什么呢？一人一个月生活费勉强够，但这可能是你在公司最自由的时光，因为不再有人约束你，可以呆在家，可以在公司指定的场所‘改造’，所以进入池子的人员很难抗过3个月，越到后面你就越怀疑自我，自信心受挫，少了当年的锐气，棱角最终被磨平，等待公司最后‘宣判’－－很抱歉，你考核没通过...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沉淀的是人才，扫出去是累赘和负担。”
程敬晔苦笑：“我也没必要兜圈子了，你这都有做功课的。”
陆宁：“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朋友同学的这两年遇上这种情况的也很多，也有另外一家企业的说法就高明多了，叫人才交流中心，需要减员的时候，进入人才中心，交流上岗，同一个配方，同一种味道，但是至少没有心理上的这一层打击。”
程敬晔：“嗯，随着城镇化接近尾声，基建投资放缓，建企规模缩减是大趋势，短期内的冲击势必造成人才过剩，我们必须要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建筑行业的高光时刻早已不在，存量时代必然拼的头破血流，公司如此，个人也逃不过。”
陆宁：“嗐，还能怎么样呢，不过就是对单位的一些老员工不大公平，身后都有家庭。我这样的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必过分执拗，整理行装，收拾好心情，重新上路。信心，才是支撑我们走到最后的关键。嘿嘿”
程敬晔笑：“嗯，你小子倒是想的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看下时间差不多了，陆宁和程敬晔便起身往会议室开会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