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3人心作古:门前雪与瓦上霜
混到县宣传部副部长的初中同学贾文,虽瘦小干枯,但衣冠楚楚,走路生风,大额头油光锃亮,尤其一双盛满精明与狡黠的小眼睛,如暗夜中闪着幽光的野狼眼,令人心生敬畏与恐惧。
记得曾经风靡一时的创造学嘛?那时全县组织的培训,每村派几个代表,正是夏季农闲时节,但天气热得浑身冒油,农民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季的劳作,谁也不愿再去作冷板凳,听所谓的砖家夸夸其谈。村领导没法只好动员亲戚去,并承诺车接车送,报销食宿费,才好不容易凑够了人数。而我恰是其中一员,但却不是被动员的,而是主动前往,因为我很想见识见识只要想成功就能创造成功的超能力,学个一招半式,岂不生活无忧。
讲座是设在县进修校大院内一个破败的大教室内,大家挤在长条板凳上,黑压压的一群,与室内昏暗的光线相和,很是应景。久座也不见讲座的人,只有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小个男人组织纪律,他不大的声音淹没在嘁嘁喳喳的洪流中,光秃秃的头顶油光可鉴,特别惹眼。终于主讲人被前呼后拥地捧上掉渣的讲台,小个男清清嗓致开场白。我才发现那竟是多年未曾谋面的同乡,如假包换的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亲同学。
犹记得初中时是他二叔当班主任兼教数学,所以各方面并不优秀的他成了老师的宠儿,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尽管大多数同学都鄙弃他,可也只敢放在心里。最终他没能考上高中,却在第二年重读的时候办了新学籍,经过重重运作,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后来先是在乡里教学,还说了个漂亮的媳妇,据说是师范学校的同学。
多年没有音信,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混到了县文化部,现在已是副部长。我并不清楚文化部具体是干啥的,但看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样子,应该混得不错,既清闲又很有地位的样子。
但我们相遇的那时那地,他刚上县,把媳妇也调到县第一小学,社会能力还是很强的,自已刚到新单位,人生地不熟,正是卑躬屈膝,见谁都笑脸相迎的“孙子”。也许我的眼神太迫切吧,也许庄稼汉子太黑了吧,总之,贾文总算发现了我,瞬时的惊讶过后,即挂上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地向我打招呼。
简单的寒暄之后,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场面。于是他心无旁骛地听讲座,偶尔鼓鼓掌,端个茶递个水,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已经有几个人向我打听他。我不想吹捧,因为我也实在没有捧他的理由,因为太熟识也太了解其脾气秉性,所以不想也不愿做无用功。
主讲人侃侃而谈,讲到动情处手舞足蹈。只要你想,就去创造,就能成功。你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决定于你现在的创造。时隔多年,犹言在耳。直听得我激情澎湃,恨不得立刻去创造,比打了鸡血还有劲。可具体去创造个啥?怎么创造?又毫无头绪,弄得头都大了好几圈。
讲座散场的时侯已近正午,村里的车和人早已回村,毕竟只是充个数,点个卯,完成任务而已。不早早走,村长还得搭上饭钱。这个李四也忒不地道,竟不知会我一声,叫我咋回去。
怨天尤人是无用的,得想着呀,我总不能用脚量回去吧,七八十里地呢,得走到猴年马月去。
正孤零零地站在破败的进修校大门口,一辆军绿色小轿车迤逦而出,贾文探出头,“老于呀,等车呢?唉呀,对不起呀,村长走的时候让我叫你一声,我看你学得挺认真,就没忍心打扰你。”
说得冠冕堂皇,坑人都坑得这么光明正大了,世风日下呀。
“没事,我正想实在回不去就到你那凑合一宿呢,正好聚聚。”他呆滞了一瞬,旋即挂上急切表情,“我也想……这事挺急的,改天吧,改天请你到家吃饭,吃两盅。”
小轿车窜起一缕黑烟,艰难地颠出进修校大门,往泰安宾馆驶去。据说那是接待上级大小人物的地方,吃住一条龙,方便舒适。是小县城最高级别的存在,我曾有幸去歇过脚,休息一小时花了我三十块呢。不过人家那地板,那床铺,那雪白的窗帘……我就跟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比“孙焕生”还孙焕生。
太阳愈来愈大,地上仿佛下了火,天地间恍若一个大蒸笼,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除了一个踽踽的我。
后来还是没舍得住店,必竟囊中羞涩,狠狠心买了两个馒头,在一处屋檐下眯了一会儿,也算养精蓄锐吧。
我是顶着漆黑的夜色到家的,露水打湿了头发,脚板磨出了血泡。我那婆娘直骂我傻,又骂李四不地道,又嘟囔贾文受了我家多少好处……把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抖出来。却一边收拾了饭菜,打了洗脚水。
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打理好自已的小日子才是正事,才有资本对别人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你这小子真是倔,听说人家贾文——噢——贾主任,一再请你去家里,你都没去。非得走回来,自个找罪受。”多日后乡里的露天集市上,王婶唠叨着。
我无奈地望天。
老话说智商不够情商来凑,谙于人情世故的贾文混得风生水起,一路青云。在下乡渡金后,凭着不俗的业绩,升任了科长,荣升组织部主要领导人。他走后,那几个项目:纸筒甜菜、小垄玉米、木耳养殖……也一下子夭折。尤其是那个大棚木耳的项目,老于卷了五十万的无息贷款跑路了,真真是致富的好手段。那占地好几亩的大棚至今仍伫立着,铁的支架已锈迹斑斑,掩在杂草中,也没个人收拾一下,哪怕卖个废铁,也比烂在那强,还荒废了好几亩地呢。
前年,我还去扯了几根来焊接我家的栅栏门。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儿时耳熟能详的歌曲再也激不起豪情壮志,只余满目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