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1安乃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阳得天昏地暗,烧得如蒸笼,这时侯若有一片退烧药便如久旱逢干霖,自认人缘不错,虽谈不上左右逢源,但人情往份从未落下,大小领导也分得清楚,礼份的层次也分得蛮清。淘一片退烧药又不是淘一盒,自认难度不大。
然而啪啪打脸,一圈微信电话过后,竟无一点收获。
“噢,我家倒是有两盒,可我家亲戚多,得备着……你再问问老高,你俩关系好呀。”
“老高,匀袋退烧药,会尽快还你。”
“兄弟,真不行呀,谁知疫情会持续多久,自用还捉襟见肘呢,不是见死不救,你问问你医院的朋友吧,医院会有的……”
医院早都问过了,还用你提醒吗!不过,这终归怨不得别人,谁叫大家都囤药的时侯,自已还觉得杞人忧天呢,因为国家都放开了,药品自然会放开,不必如原来又限量又限人的,到时现买不香嘛。谁知事情会发展得如此离谱,一夜之间,药品就抢购一空,比十二级强台风卷得还彻底。面对死神的威胁,人性本能的自私暴露无疑。难怪历史上大灾大难面前易子而食,终归还是私心作祟,咋不一易已而食呢。真正的灾难面前,血脉亲情也如此不堪一击。
外地开诊所的朋友倒有,可远水不解近渴,等他邮来,早凉凉了。
一药难逑,不知怎的,我这点“大事”亲戚朋友都知晓。不时有慰问电话微信跨越时空而来,盛情的关怀之下,那点对人性的失望似乎不足道哉,必竟自已也是私心揣测,半斤八两而已,算得谁高谁低。
持续的高烧令头昏眼花,亦不及挖眼抠肾之痛,全身木木的,痛疼着,如淘汰的破布娃娃,祈祷上苍的救赎。
如此三天,竟没烧糊涂,依旧知道自已是谁,原来人的潜力也能做到枯木不朽,深刻体会到胡杨林的精神——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铮铮铁骨,不朽不腐。
都说发烧是体内白细胞在与病毒搏斗,高烧是人体抵御外来侵略的自救方式,我想杀杀菌也好,一劳永逸,岂不妙哉!可这么个烧法,恐怕命不久矣。忍不住吐槽糟糕的现状。哇,朋友圈几乎一色地萎靡摆烂的图景,忽然之间没有政府组织核酸之类的,反而心理空落落的,恍若失去依靠般,各种吐槽铺天盖地,尽情喧泄心底的郁闷不快。
这场所谓的“小感冒”把人架在火焰山上烤呀!
终于有人发现朋友圈中熟透的我,三三两两的问候不期而至,可怜我连回的精力都没有。
日升月潜,日复一日,又一个阴霾的早晨,咚——咚咚——咚咚咚,很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由轻到重,由急而缓,谁呀?这特殊时期,还有闲心思串门,很讨人厌的。十分不情愿地挪动酸软的身子,透过门镜,只看到乱糟糟的头顶,半个脑袋蜷宿在粗糙的棉服里,医用蓝口罩罩住整张脸,只余一双大眼晴,明亮亮的颤动,睫羽上挂着寒霜,衬得眼睑湿漉漉的。我一时怔住,蓦地熟悉又陌生。撑开一条门缝,“朋友,你找谁?”
“老师,是我呀!”少年眉眼欢喜,很轻松似地长吁一囗气,“我从一楼一直敲到三楼呢……”少年喋喋地说着,原来他问了好多人,也只打听到一个大概的地址,这一番找寻,费不少功夫吧。
“刘明哲是吧?”少年拉下口罩,我搜索记忆,才记起这是我现教的学生,性情稳重,成绩一般般,在班级也没什么存在感,当然给我的印象也不深。
“老师你竟然不记得我?”少年很受伤似的瘪瘪嘴,两只手搓着帽带,明媚的大眼睛光芒俶尔暗淡下来。哟,自尊心还挺强的嘛,也是都教半年了连孩子都没第一时间认出来,唉,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呀。少年半旧的灰色棉服散发着冷冽的气息,粗布厚棉靴上还有未化的雪沬。我忽而愧疚起来。
“快进来,暖暖身子。”我大开着门邀请,迈出一条腿,想拉住少年的手,又僵在半空,自已正样呢,慌忙戴上口罩。
“不行,我怕这一路沾染了病毒……”少年急退一步,将手伸进棉服的口袋里,手忙脚乱地掏着,终于摸出一联药片,“这是安乃近,退烧的,妈妈看见朋友圈了,你应该很着急吧,我妈让我给你送来……不多,只有十片……家里总计二十片,也没有别的退烧药……”少年讷讷着,羞红了脸,很愧疚似地低下了头。
我的久经世事波澜不惊的心倏忽漾起涟漪,心头一片清明,一个我根本没什么印象的孩子,一个朴实得如老杨树般忠厚的少年,一个或将关乎生死的决定,就这么如月华般洒落心头。这是小事,微不足道,但又是无价的,难得小小年纪能在这纷乱的尘间褒有纯情,不失本心。我那一点毫无理由的抑郁,显得那么渺小龌龊,以猥琐度人,人必腌臜,以君子度之,虽所度之人未必君子,但已必君子。
“你记得吃,妈妈试过,好使。”少年忧虑着窘道,不放心似的强调。
接下来的简短对话中,我才知道少年家住新城,由奶奶陪读,爸爸在天津打工,妈妈一边照看他的生活一边在小县城打零丁,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毫无规律地变幻时间和地点,既使遍地是“羊”的日子也不敢误工,既使一份短工也来之不易,三年疫情湮没了多少小商小贩的求生之路,挣钱不易更应珍之重之。
少年的脚底已化了一滩污浊的雪水,“老师,我该回去了,奶奶还等我吃早饭呢。”少年轻踮脚尖无声地下楼去了。我望着曲折的廊道,九级台阶一拐,少年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几拐之后,踪迹了无。
我我快步奔到北阳台,推开霜花斑驳的窗户,冷风灌进来,我却并不觉得冷。少年踏雪而来,披雪而去,坚定执著。
“明哲,注意安全,再见!”我吼道,音调轻颤,此刻却倾注了真诚的关爱。
若按照时下的标准,他算不得“好孩子”,不惹眼,老实本分,象个木墩子,能包客一切冷眼与薄待。其实所有老师关注的只有两类学生:学习优异的和调皮捣蛋的,如明哲这般的不招灾不惹祸,永远在视野的盲区,没必要亦或没精力关注。
自以为得意的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竟不如一个从未被关注从未被“善待”的少年。究竟是被社会的功利蒙蔽了双眼还是一叶障目不见良善?恐怕早已是习以为常的惯性思维,被同化得彻底。好在即使阴潮的角落也有花开,虽如米小但青春恰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