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竫舟知道,就算步成骁怀疑宁君哲是陛下的人,日后还想动手,也会因为他而有所顾虑。
可对此一无所知的宁君哲会怎么想?
会觉得他是心性凉薄,不可真心托付之人吗?
他心内忐忑,面上却清冷如常,不动声色,只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
宁君哲果然面露惊讶之色,步竫舟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头次害怕从他人口中听见回答,遂垂了眼眸,不由自主道:“不必——”
话未说完,头顶便传来宁君哲轻快的回应。
“王爷,属下之前的确想过要不要干脆投效陛下,以保全自身,这样无论王爷反或不反,属下都无所畏惧。”
他将这番叛主的言论直言不讳地道出,丝毫不担心男人会动怒。
反而大着胆子在男人跟前蹲下,冲他笑得明媚。
“可当属下看到‘明堂’后便明白,王爷是心怀大义之人,绝不会因为个人得失而令社稷再次动荡,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人命如草芥,便淡漠视之。”
步竫舟内心的不安,随着宁君哲短短两句话烟消云散。
他注视着这自作聪明的小东西,浅浅勾起唇角,眼中清冷柔柔化开,散成满目感动欣赏,惺惺相惜。
小东西还在兀自滔滔不绝。
“从王爷主动提出让属下去找杜大人那一刻起,属下便愈加坚定了追随王爷的心思。
属下是短命之人,去或不去皆命悬一线,属下反而很感激王爷能给属下一个为自已搏一搏的机会。”
说完,宁君哲跟做总结报告似的,盯着步竫舟的眼睛,郑重其事,斩钉截铁道:“所以王爷想做什么,怎么做,只管放手去做,属下这辈子,都跟定王爷了!”
前面那一大篇表忠心的言论还挺正常的,可说到最后一句,宁君哲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肉麻起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要站起来,脑袋却被男人伸手扣住,迫使他只能维持看着对方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张喜怒不明的神颜渐渐靠近,最终和他以额抵额,柔声道:“这可是你自已说的,若是反悔,本王定要扒了你的兔子皮,一口一口拆吃入腹。”
心擂如鼓的某人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兔子皮??”
步竫舟垂眸瞧着那不断张合的唇瓣,倏地将人放开,视线落在厅外郁郁葱葱的花枝上。
唇角勾起的弧度昭示着他此时此刻心情极好。
可宁君哲总有躲过一劫的错觉,刻不容缓地行礼告退,步履轻快直奔安丰楼。
此刻正值饭点,楼内座无虚席,各种嘈杂声响作一片。
宁君哲一进门,小二便立刻上前招呼他,他的目光快速在屋子里扫一圈,立马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发现了目标。
他一边进门,一边同小二道:“看见熟人了,你先忙。”
“得咧!”
小二也乐得轻松,转头点头哈腰伺候别的客人去了。
宁君哲先是在目标人物附近的餐桌旁绕了一个来回,佯装因为没有多余的空桌而苦恼挠头。
再非常自然地一回头,同刚好抬头的目标人物视线一对,惊讶道:“杜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
杜怀钦盈盈一笑,指了指自已对面的空位道:“宁护卫若不嫌弃,便和我一桌吧!”
就等杜怀钦这句话的宁君哲假意看了看周围,随后咧嘴抱歉一笑:“那便叨扰杜大人了。”
杜怀钦身着浅紫色常服,比之围猎那日身着戎装时的沉稳谦和更甚,五官洁净周正,俨然温润的翩翩公子。
宁君哲默默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和步竫舟从小一起玩儿的人,果然是人以群分。
娘的真帅!
步竫舟说人是来安丰楼喝茶的,但看桌上的几碟小菜,像是来解决温饱的。
可若说是来解决温饱的,这小菜也不像是能填饱肚子的。
宁君哲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杜怀钦面前的几瓶酒壶上,稀奇道:“杜大人心情不好?”
闻言,杜怀钦温温柔柔地注视他半晌,像是在认真打量,又像只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而后蓦然一笑,拿起面前干净的酒盏递给他。
杜怀钦抿嘴微笑,没有半点儿以官阶压人的霸道:“宁护卫也喝点儿?”
他嗓音清润,柔顺谦和到令人不忍拒绝。
宁君哲爽快地从杜怀钦手中接过酒盏,笑吟吟地又顺了一壶酒过来,豪气万丈道:“好!陪杜大人喝点儿!”
到目前为止,为了解毒,他每半月就要喝一次酒,酒量不说有多好,区区几瓶小酒,完全不在话下。
掀开壶盖,馥郁的酒香直窜入鼻间,闻着味道同以往喝的海棠花酒完全不同。
倒了满杯,浅尝一口,入口却不似香味醇厚,反而绵甜清爽,味道意外的好。
宁君哲高兴地一饮而尽,边续边问:“这是什么酒?”
见他喜欢,杜怀钦默默又分了一瓶放他手边:“此酒名为渌(lù)神醉,是安丰楼的镇楼之宝。”
渌神醉……
神仙喝了也陶醉?
果然是文人雅士,喝的酒都如此超凡脱俗。
宁君哲笑容灿烂:“那我今日也做回神仙。”
两人初次见面并未多聊,第二次见面,他就带着目的前来,饶是他如此厚脸皮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豪饮了几杯,凝视着杜怀钦那双好看的眼睛,几度欲说还休。
许是受他感染,本来小口浅酌,喝得尤其优雅的杜怀钦,也仰起脖子一干而尽。
宁君哲眉眼含笑,中气十足道:“对,就应该这样喝!”
借酒浇愁,肯定要痛痛快快的才畅意嘛!
你来我往间,几杯小酒下肚,杜怀钦的脸颊两腮染上淡淡绯红,眼底泛滥起不明显的醉意。
宁君哲也有些晕乎,一晕乎话就多到像倒豆子一样往外吐。
“杜大人,你那天喊的‘六殿下’,是喊的步竫舟吗?”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呀?是为朝中之事烦忧吗?要不与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杜怀钦……我要死了……呜呜呜呜……”
他不明白为什么区区几杯酒就能让他一个大男人突然如此多愁善感,竟将他心底一直强压下的恐惧勾得无法无天。
杜怀钦睁着一双略微迷蒙的双眼,注视宁君哲片刻,才迟钝地勾唇笑起来。
“宁护卫醉了。”他堪堪倒酒,澄澈的酒水却歪歪扭扭洒在桌子上,“想说什么,便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