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的屋子是敞开的，屋内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只有主公一个人坐在案几上闭目养神。一切像是故意等和尚来。
“你还是来了。”主公开口道，她的声音还是沉稳温厚。
和尚眼中没有一丝感情道：“我要走了。”
主公闻言睁开了眼睛，道：“走？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
“回家。”
“回家？你有家吗？”主公突然发笑，“你真的甘愿在寺庙里过一辈子吗？”
“于我而言，在哪里都一样。”
“我最见不到你这副懦弱的样子，念了几年佛就觉得自已皈依三宝了吗？”主公突然抄起案几上的杯子砸向了和尚。
和尚面无表情，茶水洒在衣服上也不愤怒，默默捡了起来，放回桌上，“你好自为之吧！”
主公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出了颤音，道：“你别忘了，你姓萧。”
和尚抬手卸掉了易容的面皮，双手合十平淡道：“施主说笑了，贫僧法号珈增。”
主公挥袖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背对着和尚，重重压回一口气，“罢了，你既然不愿意承认，我也不强迫了，只要你把金玺给我，我会支开所有人，让你们离开。”
“多谢。”和尚从衣禁里掏出一个粗布裹住的一寸大的东西，打开粗布，露出里面的金玺，然后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转身欲走，停了片刻又回头，道：“与虎谋皮，终被虎伤。”然后拿起地上的易容皮重新戴上了。
直到和尚走远了，主公才转过身来，看了看金玺，又看了看和尚离去的方向。
她何尝不知道是与虎谋皮，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是父皇最宠的公主，却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后的惨死，尸首分离，死无全尸。
她眼见过萧氏子孙被屠杀殆尽的场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里只有复仇。
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正是赵悬。
他摇着羽扇，悠哉悠哉道：“公主心情不好？”
主公瞪了他一眼，“找我什么事？”
“无事。”赵悬却并没有被这一眼虎住，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自顾自拿起桌上的金玺道：“只是觉得有趣，公主殿下对太原王氏的人有意？被拒绝了？”
主公冷着脸，“军师还是注意一下言辞。”
“哦～”赵悬捋了捋鬓边的一缕头发道：“主，公。”又转身坐在了案几旁，道：“我查过了那太原王氏，确实是家道中落后流落在外的嫡子。只可惜人家只好他屋里那口，主公还是等着嫁襄阳王吧！虽然前朝不能复辟，但是未来的皇帝身上流着萧氏的血也算是萧氏绵延了。”
见主公还是冷着脸，赵悬又道：“我们赵家也是尽力了。”
主公这才动了表情，是啊！要不是当初赵宰相动了恻隐之心救下自已，又找人悉心栽培，如今自已也没有机会报仇。
“义父近来可好？皇都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主公坐下。
赵悬给主公倒了杯茶，道：“放心吧！陛下如今病重，又对家父深信不疑，朝局尽在掌握。”
“那就抓紧时间，这两日就跟湖州谈判吧！”
………
和尚回屋的时候柳靖璋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和尚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想些什么。
站着看完了又坐着看。不过不是坐床上，而是坐床边的地上。
柳靖璋一手放在头顶枕头旁，一手垂在身侧一脚折着，一脚伸直。
不知道是因为最近磋磨，还是长了岁数，柳靖璋脸上的奶膘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记得去年六月天的时候，柳靖璋脸上还满是稚气，穿了件很亮眼的大红衣服，就那么追着他问这问那。
那时候和尚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公子真是极好的人，似骄阳热烈，似月色澄净。那眼睛里没有被世俗沾染过的真诚与坦然是自已永远也不会有的。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靖璋。”和尚轻轻唤了一声，眼中柔情似水，“倘若你知道了我的身世……”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和自卑，“还会喜欢我吗？”
和尚握住了柳靖璋的手，用脑袋轻轻靠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忧伤，他身上留着前朝的血液，就因为这样，他一直行走在人间赎罪，可三代暴政又岂是他一个人就能赎得完的。
人的出生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和尚没有选择，也没有被选择。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好似孤魂野鬼，无所依从，无所归去。
他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他没有死的理由，也没有活着的理由，他只是刚好活着，刚好没有人杀他。
但是二十年后，柳靖璋选择了他，这让他枯竭的人生如沐春风。
他想让人生重来一次，他也想做一个真诚的人，一个真诚的普通人。有喜怒哀乐，想追风就追风。
跟眼前这个人一起，为了配得上他，他必须把前半生的孽根剔除干净。
“靖璋，你再等我两月，我便答应跟了你，从此四季，只你一人。”和尚靠在床边，牵柳靖璋的手，呢喃着。
只可惜柳靖璋睡得太沉，他要是听见这样的誓言，不知道会不会开心得从床上掉下来。
“睡吧！明天咱们就该离开这里了。”和尚又呢喃着，不知道是安慰自已，还是安慰柳靖璋。
“等回到江都，我也该回大雷音寺去了。孽起的地方，也应该是孽灭的地方。”
和尚自言自语，“到时候也许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会不会忘了我。”
“或者，你又喜欢上别人了。你的风流债那么多，可我只有你啊！”
“靖璋，你就让我仗着你的善良和喜欢作孽吧！我用后半辈子来还你。”
“靖璋……”
屋里的灯被刮来的一阵风吹灭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道睡梦中的的柳靖璋会不会梦见自已在树下打盹，慢慢的下了雨淋在脸上和唇上。
然后听见黑暗中那句轻轻颤抖的，“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