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前没有人,只有亮银般的雪融着亮银般的月,雪与月在我眼眶里焦灼。没有人,只有一个齐腰高的小雪团子随着门的拉开而倾倒在脚边。我像半截棍子戳在雪地里,寒冷与无措一时竟让我动弹不得,只有脚踝乍地痒丝丝的,像是被一只小爪子挠也似地抓住,抓得我心里毛乎乎的有些异样,更像是不自觉间心塌了一角。
桃裙姐姐觉着情况不对,忙过来看着我,看着我脚边的小雪团。我嘴角牵扯,对桃裙念叨:“是个小娃娃,姐姐,这是个小娃娃。”
桃裙不似我那么笨,直接将小雪团一把抱起在怀里,转头就去呼喝荷袖:“快去,去把炕上捂着的那条绒毯子拿来!”随即拿胳膊肘顶顶我,“进屋吧,不然屋里暖气跑光了。”
柳袂哥哥看向那孩子的眼神有些不自然,不过还是着手斟满一杯热茶,递给抱着小雪团坐定的桃裙。我心下明白,觉着姐姐也该猜出来。只是大家眼下都不提,冻成这个样子,指不定会要命呢,也说不准。
姐姐将小雪团的脸从胡乱裹住大半个脑袋的破烂头巾中扒拉出来,将热茶送到他唇边。我目不转睛,万幸他还有些意识,冻得红而发紫的唇瓣翕动,试探着抿上杯沿,轻微而艰难地咽了几口,又昏昏睡死过去。唇边还渗漏出几丝茶渍,姐姐掏出帕子替他细心抹干净。
荷袖急慌慌地拿来毯子,桃裙立马将小雪团一身浸满寒气的衣裳剥了个干净,再将毯子紧巴巴地裹上,生怕漏进一丝冷意。兰衫探着脑袋,荷袖在一旁静静立着,柳袂哥哥忙活着煎茶。那一张经了冻而愈发可疼的煞白小脸成了众人目光所焦。
我定定地看着那长眼睫红嘴唇,幻想着他睁开眼睛灵动地四下张望,然后一口哥哥一口姐姐地叫,于是心头遭了轻电一般对这一张小脸生出别样的疼惜与怜爱,以及难以言明的一种熟悉与亲切。明明看着荷袖兰衫的睡颜也不曾这么叫我心肠百结,隐隐间好像有一种不言而喻的羁绊,就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捏捏那么小小的一张脸。好冰。
“好可怜喔,你这个娃娃,”桃裙紧紧抱着他,凭借炉火与体温想让其暖和下来,一边轻柔地拍拍打打,哄睡似的,“你的爹爹娘亲呢?你是不是找不到爹爹娘亲了?”
桃裙一番话说得我想哭,鼻子一酸,险些分不清这是在对谁说话。荷袖深深一叹,转身噔噔又到里厢去,不知要做甚。
兰衫凑着脑袋细细端详着小雪团的脸,忽然轻轻地道:“姐姐,留他住一晚好不好?等雪停再送他走。”
桃裙腾出一只手摸摸妹妹的脑袋:“一定的。他可能冻得狠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呢。”她越说越轻声,最后化为淡淡一叹。
就这么一只小雪团,乍然的到访让人来不及追究他的过去未来。姐姐似是只知晓他是个在雪里挨了冻受了苦的小孩,性格里天然的母性让她不能在此刻去责备甚至报复他曾犯的错误。她那么温柔的呵护,像在炉火微醺的屋子里看今晚的雪与月色。
我扯扯柳袂。他倒是抢先开了口:“那天在湖里见到的,就是这个孩子。”
我往他耳边凑着说:“是谁说过捉到了要油煎火烤慢炖香炸,再拔毛剔骨做笤帚来着?”
他咧咧嘴,看着小雪团渐渐暖和渐渐扑上血色的脸颊,难得没有回敬半言。
“这也是个苦命孩子吧,”好半晌后他拨弄拨弄茶壶盖子,颇惆怅似地说,“一时半会儿哪里碰得上鹤群啊。”
我低眉搓着手取暖,脑袋有些昏沉。
桃裙姐姐抱着孩子在怀中,大致揣度其身形一番,捏捏腰臀手脚,不禁感叹道:“像是先前没这么瘦的,该是遭了些罪。”说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照顾孩子总还是姐姐在行,自已帮不上忙。
“姐姐,”荷袖又从里厢噔噔跑出来,招呼道,“我备了热水,给他洗一洗身子吧。”言罢就俯身去拿小雪团脱下来的那身衣裳——那哪能叫衣裳啊,分明就是一堆破布。
“你撂下,我来收拾。天晚了,你该睡觉去。”桃裙抱着孩子起身,还不忘吩咐妹妹。
荷袖从身后抱住姐姐的腰,仍嬉皮笑脸地撒娇耍赖:“今儿你怀里抱了个累赘,没法子要挟要揍我了。”
“你要是不听话,明儿再揍也是一样的,”桃裙浅笑着纤腰一扭从荷袖怀里抽开,嗔怪着催促道:“快睡去吧,你看你妹妹脑袋一啄一啄都站不稳了。”
兰衫是有些犯迷糊,闻言揉揉眼睛也笑了。荷袖撒娇归撒娇,倒也从不死缠烂打无理取闹,便牵着妹妹的手去隔壁的客间——说是客间,大多时候都是供四兄妹来夜宿时住的——预备着睡下了。
柳袂哥哥想留着帮衬些许,随即打了个呵欠被桃裙姐姐瞪了一眼,自觉累赘便告声失陪,也遁去睡了。桃裙去给小雪团洗澡,我还没什么困意,又惦念着大小两个人儿,便巴巴地跟上去——陪着说说话也好。
……
水汽氤氲。我在池子边无聊地撩着水花,那边桃裙将洗得如出锅玉笋般的小雪团捞出来,拿巾子将浑身擦干,穿上一件我小时候穿过的小衫子。小雪团还是没有醒,不过体温已恢复过来,沉甸甸暖和和地睡在佳人怀中。
其实小雪团被抱在怀里并不是那么自然,因为虽说是个小孩,到底有齐人腰那么高的,没有幼童抱着那么顺手。她定定看着怀中的小雪团,旧衫子很服帖地穿在他身上,安静而乖巧。
“闻儿,”桃裙姐姐蓦地道,“他的睡颜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欸。真的。”
我心头一动,心中更是软了几分。不过还是暗自摇了摇头。世上哪里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呢,只怕是那件衫子让她睹物思旧;亦或是每个小孩子在她怀里安睡,都是那副安然可疼的模样吧。夜过半了,姐姐眼角明显疲惫了很多。
“小祖宗,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吗,”姐姐说话也没什么气力了。这半夜来小雪团一直不曾离了她的怀抱。“这小破烂比你还不让我省心。”
我知道,不亲眼看着我去睡觉,桃裙姐姐是不会安心去睡的。千年来近乎夜夜如此,体贴细心得像娘。夜夜的眉山也如是,无论雨雪连夜,还是朗月清风,那一份安逸与恬淡,恍惚如隔世经年。日子清静,时而有不期而遇的喜忧。
这些年来我也从未违逆她的意思,于是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那我回屋了。”
“嗯,”她一脸倦容,语气平常,“等明儿这家伙醒了,再打算他的去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