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赶忙抽回手,心下愤愤不平。大清早的神志本没有那么清醒,在疼痛的刺激下那么一点若有似无的起床气一扫而空,化为些些委屈与不解。身前裹在棉花被里的小人儿埋着脸不肯看人,我还算冷静地将左手的粥碗撂下,看着右手食指弯弯红月牙,恼声道:“不吃便不吃,咬人是作甚。”
一旁坐着的荷袖莞尔不禁:“白米粥寡淡没意思,想吃点荤呢。”
桃裙姐姐方才将洗漱的盆收拾出去,一进来看见一大一小无言对峙,便问个说法。荷袖乐呵呵地将方才一幕含糊交代一番,姐姐便过来故意地掐我一把,用不着调的语气道:“你这是被娇养惯了,照顾人喂个粥也做不好。”说罢在床沿坐下抱起小人儿,轻手搁在膝上,将一张小脸从被子衣服里扒拉出来,随后端起粥碗舀起一勺,若哄似骗地递到孩子嘴边:“今儿天还是冷,吃点粥暖暖。”
我郁闷得很,偏偏荷袖只会冲我一脸笑嘻嘻,我计较也不是,不计较又更郁闷。又偏偏那孩子听得桃裙的声音,便乖巧听话地张了嘴,倒不嫌弃白米粥寡淡了。
我自认为很识趣地离开,到门口踢石子,看猫儿狗儿打架。柳袂哥哥一早便喊着兰衫背着篓子上山拾仙果去了,说是被风雨吹刮落到地上,又叫雪润了一夜,别有风味呢。我在门前看一夜的积雪,雪融化时的冷较雪落时更甚,哪怕阳光晴好,也不挡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钻。我要回屋添衣服,正碰上桃裙端着少了一半粥的瓷碗出来,看着我道:“方才我也就逗你寻欢,可不要往心里去。”
“哪会呢。”我抱着件绒面的暗青衫子摇摇头,“不过还是姐姐有本事,那孩子在你手上就能那么安生。”
她搁下碗怔怔地看着剩下的粥,突然苦恼起来。“安生,哪里安生呢?才吃了半碗粥,就吐了三四次,劳你妹妹还在收拾呢。”
我一顿,往房间里头望了望。桃裙扶着腰看着窗外,晴雪暖阳照着一张柔弱的侧脸。“我昨晚就觉着孩子气色太差,想着在雪中挨了冻不会好受,便嘱咐了大哥一路上注意采些草药来。”说着说着又挂回一副笑容,“你小时候也多愁多病的,好几次就靠这眉山的草药撑了过去。”
我也看着这雪色,心想草药可不比果子,仙果经雪顶多裂个皮掉个梗,果味还会更清冽;这草药可是娇贵物什,虽然也受眉山仙气滋润,这经了一夜雪怕是摧眉折腰零落殆尽,活活冻死没有功效了。不过这小鹤能化人形,总该有些修为,哪怕挨了冻也不过患个风寒,总归是好治的。
只是这家伙的去留,该如何定夺?看姐姐这担心的模样,大抵要将小孩的病养好了才能安心,而我自然不会违逆姐姐的意思,探梅居也不差这一床被褥。桃裙这一家子都很善良,从小姐姐教育的也是身体力行得最多的,就是这一个善字。姐姐的学识不一定多么出众,但许多做人的品格,是别处夫子难教的。
此番算是行一善,不过捣屋子抢吃食一事,该不该轻饶呢?
……
小孩子吐了一身,姐妹两个忙忙碌碌一顿拾掇,他又眨巴眼瘪着嘴睡去。柳袂兰衫带了些果子回来,不出我所料,一路的草药都冻得坏死,不能治病了。几人消遣着日子,打发了顿午饭,眼见着门前积雪一点点地化一点点露出青绿,眼见着又一次日薄西山。
小孩子醒了一次,恰恰桃裙领着两个妹妹在后院灶间备晚饭,柳袂哥哥回了自个儿屋子收拾家务,留我一个看着小孩。他一睁眼先打了个哈欠,迷蒙地揉揉脸。长久的昏睡使他看上去神志混沌有气无力,而那脸颊果红的睡痕、蓬乱垂散的头发,愈发使人心疼稀罕。小孩有些发热,我捂了捂他的脑袋,叹了口气,上前捉住双腋试图抱其坐起,一边尽我所能地温柔而耐心地道:“姐姐说,等你醒了,就喂你一点排骨汤。早上吃的全吐了,你一睡就是一天,肚子空着怎么扛得住病。”
我转身去拿碗,却听见小孩呜咽了几声,支吾着第一次在这家中开口说话:“药……药没……”
“哪能空腹吃药呢,把汤喝了,有胃口再吃点排骨和萝卜,姐姐方才特意去山下村镇找大夫开了风寒的方子,正熬着呢。”我知晓他难受,不计较他早上毫不留情的牙口,搂住孩子的同时舀了一匙汤,估摸了温度正好,便递到他嘴边。他好像还是不太清醒,不过强撑着喝了一口,艰难地下咽,随后便整个身子软成一团泥窝在我怀里,一面哼哼唧唧地小声哭:“没了……没……”
我觉着不对劲,想着先喂饱孩子,却只听得一声干呕。我警觉非常,立马拿起事先备好的水盆端到他身前,对着他的背又拍又捋。他扒拉着盆沿,又是一声不适的干呕,听得我嗓子发疼。才喝了一口汤,能吐出什么?我难过地揉揉孩子软软的头发,眼见他撕扯着嗓子,吐出一口血来。
不是血痰,那就是一口血,在盆子清澈的水中如墨般浸散,那中心一点红得触目惊心,比兔妖的眼睛、红狐的毛发要暗淡却更戳眼,我不敢看,却忍不住端详。小孩子在我怀中趴着,连呼吸也耗力气,体温滚烫。我拿帕子揩去其嘴角血渍,心疼地问了个很呆的问题:“还要吐吗?”
我没等到他的回答。
……
“请个大夫吧。”荷袖揪着一张小脸道。
请大夫,去哪里请大夫?这眉山四下皆是凡尘,若是风寒跌打之类的小伤小病,倒是可以用凡人的方子;可这一口血吐出,一家人都慌了神,连晚饭也没心思多吃,都捧着一盅茶各自发呆。
我搬个小凳儿坐在床边,支着脑袋看小孩的睡颜。桃裙给我的茶盅添满,随即嘱咐道:“一会儿你得早点睡,明儿再吃点补的,不然身子受不了。”
我双臂叠在一起将脑袋枕上去,伏在小孩身边感受着他的温度,哼哼道:“知道了。”
姐姐揉着我的头发,揉了又揉,又无奈又心疼。“尽做傻事,伤的是你自已。”
我又哼哼两声,不想答话。身子也确实虚弱,但到底没有那种生病的不适,所以觉得没什么。
我给小孩渡了一些修为,虽然不多,但我我生来统共修行了不过三千年,根基尚未稳就渡人修为,虚弱乃至伤身是难免的;可要是没有这些修为,我保不准小孩不会出事。看到他吐血不止再次昏睡我整个心猛地一沉,当时想不了太多。
可是贸然给他人渡修为,其实风险很大。仙家生来便是修行,修为便好似身家性命,如人之血脉,自适其身。给他人渡修为,好似为他人供血,血脉不亲不合便会失败,乃至留下后患——渡修为也是如此,若二者仙气相斥不相和,便不可妄动,强行引渡只会伤及经脉,动摇仙根。
不过这孩子和我的仙气倒是没有出现什么排斥,甚至可以说比较亲和。我有些惊讶于这样的亲和,不过也没有深究,毕竟狐与鹤,本就是不太相干也不该相斥的物种,总之眼下来说,能成功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