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荷袖香帕掩面,抽抽噎噎地道:“我可再不敢了。”
柳袂哥哥倚着门,劳心而无奈地道:“同你说过多少次,这院门我说该锁就得锁。以前日子太平没出事,你也乐得偷些懒。眼下不知从哪里来了个穷魂饿鬼,我便要你加紧看管,谁知你阳奉阴违——这下可好,这屋子暂时别想住人了。”他对着满屋狼籍痛心疾首道。
荷袖低头耸着肩膀,帕子掩不住横流的行行粉泪,气若游丝地道:“我知错了,哥,我……”
兰衫在傍搀着她,桃裙姐姐也愁锁眉峰,却仍劝道:“你别训她,二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况她小孩子家家的,贪玩了疏忽些也是正常的。”言罢便从兰衫手里接过荷袖揉在怀中,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不过看门毕竟是你的活计,下次可得注意了。”荷袖偎在姐姐怀里,让姐姐拿袖子温柔地揩泪,捋捋额前汗湿的碎发。
我在一旁打了个干哈哈:“还是有姐姐疼好些。”桃裙抱着妹妹,抬头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柳袂扶额,眉疲眼倦地道:“可没有下次了。”
“没有了。”荷袖可怜巴巴地,讨好似地道。柳袂撇撇嘴无奈地摇摇头,她立马又恢复成一副偷吃了糖的甜蜜样子,扯着她姐姐的手故意道:“哥哥气消了吧?”
我同桃裙皆笑出声来,柳袂嘴角一勾抿着唇,心下也难免思虑着将屋子收拾回去。
做神仙的活了这些年,遇着的大小琐事也拉拉杂杂一堆,今儿这个老仙腾云摔了胳膊,明儿那个真君炼丹炸了炉,哪天那家徒弟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再改天这家师父功德圆满坐化归天……放在凡人的话本子里,都算一段奇缘佳话。可是被打劫了屋子的窝囊事儿,该是头一遭。荒唐也好,无奈也罢,却也总不能不认栽。
——说来还是那只不知何处来何处去的小野鹤,上次将四兄妹家搅了个翻天,这厢杀来回马枪,又搅了个覆地。柳袂哥哥见着一屋子家用的物什废了一半,便火从心头起怒从嘴边生,骂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捶着墙发了几通脾气,再将无辜的小荷袖扯来数落几句,摆一摆兄长兼家主的架子。荷袖当然是无辜的,院门一锁还可以踩轻功进来,一人高的篱笆。小时候的夜里睡不着,要找桃裙姐姐说小话,翻这篱笆也说不上费事——何况是野鹤诶,好白一双翅膀呢。
毕竟是邻居,且承蒙她们一家照顾这么些年,这样的飞来小祸我自然得帮把手来收拾。屋子不大,也没多少值钱的,不过这两遭洗劫把小屋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了似的,有时忙着忙着便能惊喜地翻出些老物件,破烂的拨浪鼓啦,掉色的虎头鞋啦,再有就是一些女孩子的钗钿首饰,脂粉香膏。竟然还有一对纹花镂叶的银镯子,在一堆泛黑老旧的银饰中委屈地闪耀。柳袂哥哥用两根手指将他们捻起,半山日色由帘子扫进窗来。“当年有个孩子捧着这对镯子说要娶我妹妹。”抿唇欲笑,一边觑我一眼。
我在一旁收拾衣裳,脑子还不待反应,脸颊率先烫了起来。
……
“下雪了,”桃裙姐姐轻轻地叫我,“闻儿,来看。”
我一呆,紧着衣裳噌噌地趴到窗前。是雪——南国的雪。绒乎乎的鹅毛一般的,细小晶莹,可怜可爱,飘飘地落在眼前。眉山有多久没下过雪了!记得曾经在梅花泪边雪色梅林底下,落花牵裾,烟鸿照影,荷袖抱着刚长牙的小兰衫,两只小脸绵乎乎地蹭在一起。“长大了,姐姐带你去北方看雪……”
现在不必了,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的雪,就翩跹在诗画般的眼前。月色与雪色之间,轮廓出一个清明澄澈的夜晚。“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睡在梅花泪那落红成裀的湖岸,“满身花影倩人扶”,只有烘烤着的暖炉唤醒着现实。小小探梅居里窝了一家子人,都将身子洗得白白净净围着夜话。
“雪——!”一个个脑袋都挤过来。窗子洗了雪,更明净似的。柳袂哥哥回到炉子旁坐着,微瑟瑟地颤牙:“道是今儿这么冷呢!入春这好些时日了,还有雪么?”
桃裙姐姐也撤出身来,塞给我一只新添了炭的手炉。我看累了也回过头,渐渐也纳闷了:“往年雪也没见一次。最冷的时候早过去了。”
“可是,这场春雪好好看。”荷袖还牵着兰衫出神。我将手炉又塞给她俩,荷袖不接,只是巴巴地望着柳袂桃裙:“姐姐,哥——我可以出去玩吗?”眼神里不止是期待,甚至能说深情。
“我马上添衣服!我掐个诀暖身子,我不会冻着的!”看见两位没有立马反应,她又笃笃地加上几句。我懒散地看着窗外,柳袂哥哥眯眼打着呵欠,桃裙姐姐把兰衫从荷袖怀里扒拉到自已身旁:“不许。”
我瞧着荷袖发了蔫又不甘心的模样有趣得很,便戏谑道:“前些日子才说姐姐疼呢。”
“哼,”桃裙拿梳子理着垂腰长发,“一会儿受凉生病在被子里打哆嗦,就姐姐长姐姐短地要伺候呢。”
“我不会生病,我身体好得很,我还要添衣服呢。”荷袖当然是不会轻易作罢的,撅着嘴巴从我手中夺过炉子,到一旁拣了一件水蓝色毛绒绒的斗篷裹上,风风火火往门边靠。还是习惯地回头看桃裙。
桃裙也不拦她,只面朝着我漫不经心地说:“冷暖自知。”
柳袂哥哥凑上来拆台:“要是真冻着了,我要看看最着急的是不是你这个当姐姐的。”
“这么点雪,冻不伤的。”我轻轻地道,心里也有点出去玩雪的念想。多白的雪呢,纵算不能像没拘束的小孩子那样在雪地里打滚嬉戏,可搓个雪球,垒个雪屋子,再堆一只圆眼睛萝卜鼻子的雪人,倒也是件乐事。眉山景色并不赖,只是往日里看红花绿叶早已习惯乃至无感,偶尔下了雨,濛濛的倒有些情味;至于春雪乍落天地一白,这等奇景在眉山怕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小竹门瑟瑟地战了战,风又紧了。
荷袖到底还是没迈步出去,披着斗篷圆滚滚地黏到桃裙身边,嘴巴撅得老高。没法子,她们做花仙的最怕的就是受风受冻,别看柳袂哥哥生得挺拔岸然,也难逃“蒲柳之姿,望秋而零”;身旁这几个小女子更不消讲。倒是我一只雪白狐狸拖着九条毛茸茸的尾巴,自个儿浑然就是个雪团子,本来哪里有怕冻一说。如今和这一起子人抖着牙缩在一起,怕是因常年不受冷风,故而娇气了些,给狐狸们丢脸了。
扑通。
桃裙姐姐看我一眼。我疑惑地望回去,兰衫也转着脑袋四下将周围人打量了一遭。柳袂戳戳赌气着的荷袖:“小丫头做什么怪呢?叮咚乱响的,你也安生些。”
这下是彻底惹着了荷袖,攒着眉凶着脸呵呵呀呀地锤他亲哥哥:“你乱讲,你污蔑!你……还不让我出去玩,你你你你……”这脾气发着发着就发到他哥臂弯里去了,后者揉着她柔软娇小的肩膀,嘴上不闲着:“不是你作响,还能是你姐不成。要么是真遭鬼了?”
咚。扑通。
前一刻还喧闹着的屋子顿时安静了一瞬。随后大家互相看看,都没力气讲话了似的。荷袖一边不自觉地往柳袂身后缩,一边嘟囔道:“反正……不是我啊。”
“是门。”桃裙姐姐将手伸来裹住我的手,一边目光不移地看着竹门的方向。
咚。咚。
“有人在敲门。”柳袂轻了一口气,将荷袖一把从身后捉出来,“丫头,客至,奉茶。”
丫头噌一下避到我身后,随即戳戳我的腰将我推出去。“阿闻哥,你去开个门好不好。”
我刚回头眼神还没瞪出去,她啊她又抱着肩可怜巴巴地试图讲道理:“阿闻哥,来者是客,外头雪这么大,说不定是哪个行人要来避一避的呢。你看你心地这么好,这些年为眉山做了这么些善事,那什么……嗯,这是你的屋子,我们是客人,做客有做客的规矩——姐姐教的!要有规矩,讲礼貌,不能那个越俎代庖,什么僭越什么……啊,所以,你可不可以去开个门呀?”
我不知该作何表情,故而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她小唇微扬点出两个酒窝,极尽可爱又可怜之态。我被说得没法子,柳袂哥哥臂支着膝手捂着嘴已经笑了起来,桃裙伸巴掌来拍拍她脑袋:“我教的,我教的,我教你乖巧一点你倒听不见。”
咚,咚咚。
……怎么说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家血脉,名除生死簿位列神仙班,在这东南眉山春去秋来朝迎暮送了千把年,岂能怕鬼乎?而且说不定就教荷袖说中了,只是有行人要借宿避雪呢?都不妨什么事嘛。开门便开门,有什么好怕的,都不是担心做噩梦的小孩子了。
于是便自认大义凛然地起身上前,好似将士披褂要出征,仿佛能感觉到身后几位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我真要去干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咚咚。
我有条不紊地上前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冷风飕飕地直钻,那四兄妹霎时面色白了三分,桃裙姐姐不住地拿眼神示意我早些行事莫要拖沓。我在脑子里堪堪过了一遍开门后该讲些什么,该怎样体现我探梅居端庄大气又不乏亲切温柔的待客之道,以及对方会问些什么,如果提出要借宿我是该慷慨应下还是委婉拒绝,再有就是揣度一下此人在眉山出没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总之就是自以为思虑极周全了,便吱一声拉开门。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