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衫妹妹梳了一对鬏鬏，坐在溪边，飞落的桃花片点皱了春水，微漾的涟漪恰似她的眼波。藕荷色的衫子，里头一件雪白的小衣，杏眼梅腮，年纪尚小，倒也肌盈骨润，肤白鬓青，身形却不似桃裙姐姐那般纤瘦得风一吹便要纷飞而去。肉鼓鼓的小脸，娇懒惯了的。
一双翠叶粉花的绣鞋搁在一旁。那是荷袖妹妹亲手绣的，那时我常见她坐在溪头，一分一秒，一针一线。那些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懒懒地眯着眼，扑在云头水面酣眠。有时她坐在块大石头上，落红为裀，将时光一点一滴绣成地久天长。这时她总爱扯个人聊天，有时是我，有时是她的姐妹，或几个人一起坐着，笑着，听溪水一点点流过，一点点流到心头的声音。就这样，不消几个午后，四兄妹的新鞋就赶制出来了。
荷袖妹妹总是最最手巧的一个。四兄妹穿上新鞋的那天，我就央她：“看着怪精巧的，赶明儿也给我做一双呗。”
“你以为做鞋同你写字一般容易呐，”她叉腰嘟嘴，凶巴巴道：“你写字还要挑上好的纸，用上好的墨，上好的笔，还要找天宫弘文阁珍藏字帖的抄本来摹……我这鞋还讲究多少道工序呢。”说是这么说，不久她却真送了我一双颇为精巧的绣了荷花的小鞋，可爱得紧。
荷袖也很瘦，但不是桃裙那样高挑的瘦，是很娇小的那种，留着披肩的乌发不扎，整个人透出一股滚水似的活力，一刻也不肯歇下的。相比之下兰衫就娴静很多，此刻正漫坐黄昏，赤着肉乎乎的小脚在水里勾抹天上泼来的云霞，眉青扫翠，眼黛横波，百无聊赖地揪着袖子，咬着下唇发呆。雪白的小腿莲藕一般的，从肌肤里头皴擦点染出薄薄的粉，紧紧捉住你的目光，叫你再挪不开的。
她抬头虚虚地瞟我一眼，像江南水乡的乌檐靛瓦飘坠的水珠悄然滴碎在苔阶，隐没在白壁青石的小巷。她低着头腮帮子微鼓，忍笑似的。我继续怔望着，望那清澈水波滤过暖玉般的软足，觉得人世美好悉在此中了。
“阿闻哥——“我听见有人在唤我，脆生生的——却不是兰衫，她也正回头望去，只见一棵斑斓的花树底下盈盈立着一个着翠裙的女孩儿，不是荷袖又是谁？她攥着丝帕的小手在半空挥了挥，遥遥地道：“大哥哥新得了几坛竹叶青，昨儿说赏我一坛——阿闻哥来不来？“
我一面笑一面动身，从溪旁一只大木头桩子上起来往那竹桥上去。“我可来了。”
兰衫含笑看着我，随即也穿了鞋袅袅地跟上来。我随着她们直入了她们家后院儿。因是新得的，酒坛子尚未埋入土，就搁在一棵大柳树影里。我上前抱了一坛，荷袖兴冲冲地拉着她妹子往外头走，一边转头叫我赶上。“就去那‘花月天’，那儿景美，下酒再好不过了的。”
探梅居在探梅溪东，四兄妹家在溪西，再往西，遇见一片竹林里嵌了个亭子，匾题行书“笔翠亭”——再向北拐个弯儿，走两步能看见一处断崖从山身探出去很远，崖边亭亭如盖一棵花树，四时开不同的花，四时有四时的颜色，玉姿袅娜翩翩，芳容顾盼流连，生是不一般的风流态。树下睡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题字“花月天”，也是妩媚煞。据说这三个字，与前头“笔翠亭”一样，乃是仙伶苏梦扶所拟，仙匠段诗问亲手题刻的，皆是有所由来。石头下住着一个肥肥的土地仙儿。
随着荷袖走过笔翠亭，几步便豁然开朗，蒸腾的远霞铺天盖地地裹来，好似杂烩的锅里滚着糯米团子，那云儿也是汤汤水水的红。近边一树繁花摇摇拽拽，束腰敛袖，仪态万方。断崖遥对一汪梅花泪，艳染旋波，妆点流岚。万山扶醉梅花泪，一树愁怜花月天。
还有酒香四溢。掐个诀儿变出三只葫芦瓢，兰衫浅浅一舀捧着吃，荷袖满斟漫灌，饮了个唇香舌滑，倚着花树呆呆微仰着脑袋，粉荷般的下巴边晶莹淌着几痕酒渍。唤她也不答，只愣愣地又舀一瓢在唇边呡着吃。我飘飘地立在一旁，饮了半瓢就兴致索然了。
月亮醉醺醺地挂了上来。
酒气散出去，便觉得有些冷。一时头脑不大爽利，忙坐下歇息。那荷袖半个身子扒拉着她妹子，哼哼唧地道：“好妹妹，借我靠靠罢。”兰衫也是烫热的两颊，眼神渐有些迷离，已是乏了。我更觉得没趣，于是往石头上一拍掌，低声道：“土地!”
不消片刻，那石头边蹭蹭冒出个肥短的影子，一身带补丁的破布衣裳，裸露处的皮肤饱经风吹日晒，显出深褐色来。
这胖子见了我倒身便拜，道：“小殿下有何吩咐?”
不等我答话，那荷袖便东倒西歪地将吃剩的半瓢递上前，豪兴道：“你也来一瓢罢，这虽是竹叶青，却有些味的。”
胖土地抖着赘肉忙答“不敢，不敢”，把身子俯得更低。兰衫在一旁哧哧地闷笑，我却不大看得惯这般奴颜媚骨的奉承模样，便吩咐道：“你起来，找你来是寻乐的。你且说说我出去的这一日，山里头都有哪些新鲜趣事？好同我们下下酒。”
兰衫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姐姐，荷袖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胖土地。胖土地随之扯着面皮，勾笑道：“自然是有的。眉山之大，生灵众多，这闲散逸事亦众多，颇可供消遣的。昨日小殿下可错过了不少热闹，也是可惜。”
才听了几句，荷袖便抢着接过话茬：“就昨日清晨，大哥哥大姐姐下山去时，看见梅花泪里栖了一只野鹤，通体莹白，翅尾点墨，遥遥立在湖心，一动不动的。老头儿——你说吧。”
胖土地应了一声，便道：“眉山一带全没见过野鹤的。鹤族隶属凤族，大多栖息在南荒。眼一晃的功夫那野鹤就不见了踪迹。柳树哥儿和桃花姐儿好奇，凑上去一看，那野鹤竟是化成了一个小娃娃，衣裳破烂，身子晶莹雪白的，看着不过一千七八百岁。桃花姐儿见他没精打采的脸色也不好，怕是有些时日没正经吃东西了，便将他接回家去。”
“到下午，我们姊妹几个才出去闲耍了一番，正大汗淋漓要吃茶，可明明出门前才烫了满当当一壶，回来后就剩一点茶沫子，以及桌上泼掉的一些。大家正疑猜呢，再找那小孽障却找不到了，又发现妹妹的一把绣了月眠花睡图的扇子跌在地上，扇套皱巴巴揉成了一团，扇骨都断了”。荷袖抢过话头来，说到扇子时更眉飞色舞，似有愤然之色。兰衫微微蹙着眉，乖巧地看着她姐姐，静静地听，没什么言语。
也难怪荷袖会愤然，那扇子上的月眠花睡图是荷袖亲手描的花样子，再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在前年兰衫生辰时赠的。那时她怕被她妹子看见，专门躲到我房里来。定骨，绣图，做扇套，打穗子之类，都是我看着完成的。我还帮忙削了扇柄。眼下这扇子说坏就坏了，任谁都生气。
“你手艺那么好，定能做把更好的。”我宽慰道。她小哼了一声，嘟哝道：“还有其他事儿呢。哥哥才抱回来的几坛子竹叶青，有一坛被开了封口。哥哥本准备不要了的，我赶忙留了下来。等什么时候捉住那小孩好好教训一顿就够了，犯不着糟蹋酒。”
“纵算天塌地陷，也难妨碍你喝酒的。”我笑说。
“还趣我呢。“荷袖撇撇嘴，“次日发现你院子也遭殃了的，那树上的野果子被摘去好些，屋里也乱糟糟，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被掠走了。后来还是你爹爹的小妾给你收拾的。”
我本也不在意这些，只赶忙地问：“里屋的牌位可被动了么？”
“不曾。”她摇头，“这家伙是只抢吃喝的，家里什么贵重的皆在原处稳稳当当的呢。只怕那扇子也是不小心跌坏的。”
我低头一叹。“他小小年纪流落在外，这般可怜，我们岂有不帮之理？大可不必偷鸡摸狗！”
荷袖仰头灌了一口酒,沉默了小半晌,闷闷道:“正是呢。”
……
直饮到深夜，月挂中天，星垂四野，才足了兴。坛子里还剩了一半的酒，荷袖恋恋地封上口子，抱着踉踉跄跄地起身走了几步。别了胖土地，扶着半寐的兰衫，我随着荷袖，一行人酒气腾腾地回家去。
花月天归于沉默。笔翠亭也沉默着。不远处四兄妹的屋子沉默着，一溪之隔的探梅居也沉默着。我不禁要想念起房里温暖的褥子被窝，想念起满窗的花影斑驳。想着回去饱饱睡到日上三竿，再开始新的一天，不由得身心放松下来，步子也微微轻快了。
舞裙歌扇，杯盏清欢。披霞长醉，笠月晚归。这样的日子简单。你愿意快活，就快活。
次日起床，着一身月白松敞的睡衫，开门将半帘阳光放进屋子。正伸着懒腰，还有些想睡懒觉的困意，就看见荷袖拉着兰衫在溪东岸拿竹筐子捉鱼，玄青的绸裤卷到膝，明晃晃的四条小腿在万千水花骄阳中游弋。穿缃色宽衫的柳袂哥哥在一旁欹倚着树墩子，衔花嚼叶看妹妹们嬉游。
桃裙姐姐从一旁闪出来，怀里揣了个小盒子：“起来啦？”
我打量她枣色的夹衫石榴色的流苏裙，展眉道：“姐姐愈发漂亮了。”
她柔柔一笑，将盒子塞到我手里，乌杉木犹沾脂粉香。“快回去洗漱。”她将我赶进屋子，自已也跟了进来，轻车熟路地给自已倒了盏茶。我将盒子摆上案几，打了盆水来，花浆漱口，鲛绡净面，整个人才算是真正醒了。桃裙姐姐就在一旁吃着茶悠悠地看着，眉眼里是说不出的地久天长。
“姐姐？”我小声唤道，“发呆呐？”
她回神看我一眼，撂下茶盏冲我招招手。“过来，姐姐给你梳头。”
我乖乖坐到她身前，她拿出把自制的小木梳子先给我揉揉头皮，捋捋发梢，叫我不要乱动。桃裙姐姐的话我无一不应的。阳光溶溶泄泄，清风走走停停。云纤酥透一双手，春梢描尽两弯眉。
说出来不怕羞——我算是桃裙姐姐拉扯大的。我来探梅居时还是个才会跌跌撞撞走路的小娃娃，爹娘不在身边，整日哭得涕泪纵横，眼昏神乱，也没个人伺候吃穿，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我记得那时才三千岁不到的桃裙姐姐试探地进屋来，抱我在怀里有些无措地哄，嘴里唱着些不成调的童谣，渐渐地也要哭似的。我便不好意思再闹，迷迷瞪地睁着哭疼的眼打量抱我的女孩子，唇红鬓青，桃花脸薄，柳叶眉长，娇怯怯地，却故作成熟镇定地抚慰着怀里的小娃娃。
此后倍加照顾，和她自家妹妹一般亲厚。对此我感激不已，待她更与别人不同。
她知道我平日素不喜束发，便只是梳顺了，再在左右耳边装饰性地各扎个小辫儿。我这些年不大愿意蓄头发，始终保持齐颈长度，清清爽爽的，濯洗也方便。扎完她小小一笑，道：“可灵动多了。”
虚室生尘，茶暖微醺，檐头有不知名的鸟在浅唱。我揪揪小辫儿低头看自已的影子，突然有一种想给天地万物一个拥抱的冲动。烟簇霞拥的天帝爷爷，在天宫可有这等清闲日子？孤锁深宫的露浓姐姐，在紫鸾宫可有这等恬淡心情？世上的凡人们都一心想着去天宫当神仙，殊不知来眉山作个闲散探梅人也是好的。
“快吃吧。”桃裙姐姐将乌杉木盒子打开，里头是淡香微甜的梅花酥，尚还是温热的。光是闻香便是别一种满足。我探身唤外头三人来尝，她们都笑说吃过了。这一些是留给我的了。
我想永远过这样的日子，春窗半醒，花月未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