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郡王不认得绮莲,总该认得我。”那人微微一笑,似有春风自来。绮莲仙娥见了来者立马退到远处不敢靠近,那人背对着水亭,眸子里自有湖波轻泛:“我该叫您郡王爷,还是闻儿呢?”
我已经习惯了天宫中人处处的话里藏锋,报以微微一笑,先不急着行礼:“天宫偌大,恐怕不只一个叫闻儿。”
那人抿了抿嘴唇。“我口中的闻儿,可不一样。”
“谁说得清,有什么不一样,”笑容是人最完美也是最虚假的伪装,“所以便有了规制。就像您同我都是陛下的孙子,不过您最年长,我就敬您一声,帝长孙殿下。”
所以,你呢?帝长孙说到底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帝孙,而我是承袭了乾宁封号的天家郡王,我尽了我的礼数,你是否愿意敬我一句,乾宁郡王爷?
我背着手站得乖巧,他眸子闪过一抹异彩,一时没有作声。我可不能第一次见面就落于人下,我是在给我自已搏面子。至于东宫和安平郡王府的较量,我自认我代表不了什么。
我始终觉得自已与东宫只是立场不同而并无切身纠葛,我可以为了安平郡王府争取,但不会随意与东宫的人彻底交恶。所以我并没有想要撕破脸,只是不想叫人看扁罢了。
许久,帝长孙轻叹了一声,淡然开口:“叫殿下多生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哥哥。”他眉眼突然温存,向前走近了几步,屐子踩在石砖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我瞧着这一张脸,蓦地一个恍惚。恍惚间这张脸不只是熟悉,好像又挂上了笑容,好像又多了眼泪……我想起来了。旧情,难怪说什么旧情。
我认识的第一个帝孙,叫楚庆琛。
那时我哪里知道什么帝孙帝长孙,被爹爹带到宴席上只顾着吃,吃吃吃埋着头吃,反正也没人在意,也没人打扰,乐得逍遥自在。吃撑了出去解手,遇到一个大哥哥在后院里哭。
心里好奇,但我生来小心翼翼,并没有上前过多察看。反倒是他抹眼泪时看到了解完手出来在院子里乱晃的我,将我拦住,问我讨块帕子抹脸。
我隐约瞧到他脸上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但小心的性格以及爹爹叫我少管闲事的叮嘱让我并没有多问,只顾掏出自已手帕给他。他看我怯生生的,边抹眼泪边同我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头嗫嚅:“……你叫我闻儿,就好了。”
“闻儿。”他琢磨着,“唔,你是不是,三叔的儿子?三叔那个,唯一的儿子?”
我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他拍拍我脑袋:“我叫楚庆琛。你要是……见到我娘——就是坐上首的那个——不要同她讲,我跟你说过话。”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似的,弄得我也有些紧张,脑袋一啄一啄地点。他揉揉我的肩,最后试探地捏了捏我的脸,被我忸怩地躲开。他老成地叹息一声,看着我喃喃道:“本是兄弟,何必……”
那天我们俩躲在后院里聊了很多,很多玩笑我至今都还记得。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堂兄好像也不是多远的亲戚。习惯了身为独子的我,突然感受到幽微滋长的兄弟之情,心头轻轻悸动。
柳袂我更多拿他当朋友,而这种血缘牵绊的感觉,于我来讲是第一次。
“哥哥……”回忆如潮,我低头喃喃,不是呼唤而是自语。楚庆琛安静地盯着我,突然傻傻地失笑。
那份傻里傻气同眼前人的清冷面容重叠,勾勒出别样的讽刺与怅然。
他说:“本是兄弟,何必……”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有些踉跄:“帝长孙殿下。”
楚庆琛目光一凝。他身姿始终挺拔,如长枪般尖利锋锐。而我向来随性,放到平时可能是自在潇洒,放到现在就有些气势不足。
他看我的神色像是玩味,也有些莫名的情感,像是有些许期盼。他眸子里并不完全是锋锐,反而有些刻意的收敛,显现出一种温善,反倒让我有些怯于迎上目光。
他不答话,我也不出声。翠禾沉默地立在我后头,不出一声;楚庆琛身边的绮莲,也是噤若寒蝉,垂头耷脑的。
其实我不说话,是因为我词穷。
楚庆琛是第一个给我带来兄弟情感的人,尽管只相逢一面,尽管时过境迁已近千年,那春芽初生的感觉,我一直没有忘记。然而眼下以帝长孙和乾宁郡王的身份再次相会,一个身后是东宫,一个身后是郡王府,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旧事前尘,又该如何打点这模糊繁杂的以后。过去和未来,一样都不好对付。
僵持到最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世间最难得,是血缘之亲。”
“世间最迷妄,是天家亲情。”我苦笑道,“闻儿无话能讲,只请您自行保重,堂哥。”我已是退了一步,语气缓和,也改了称呼。
楚庆琛却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嘴唇紧抿眼芒闪烁,突然别过头去,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一句话如何让他如此反应,不过他调整得很快,面色恢复如初。
“闻……闻儿。”他一字一斟酌,“眼下在宣亲王府,处处都是眼线。改日到我府上,我们再叙,可好?”
到他府上,那岂不是进了东宫?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眼睫微垂吐了口气道:“堂哥找到我,就是为了招揽……乾宁郡王吗?”
他闻言有些不可思议,一时不能自抑地眼眶微红,瞪了瞪眼像要大声说话,却又狠狠吞了回去,成了一副阴沉的语气:“你对我如此疏远,就是因为这层顾虑吗!”
我如鲠在喉,他甩甩袖子,作势就要离去。临末了暗沉着脸转头,冲跟在身边的绮莲克制着道:“前头要开宴了,你……去领着乾宁郡王走一程吧。”说着就噔噔迈开步子,屐子踏在石砖上一步一响,拐了个弯,就已不见踪影。
绮莲一脸迷茫郁闷,面上也不敢失礼,而我心里发沉,像被人揪着往下坠。
我该怎么和他说,是我太不成熟,面对突如其来的情感突如其来的往事一瞬间无所遁形,无法招架。我该怎么和他说我也有所期盼,而他还会像一个哥哥一样,包容我的无知与无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