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来时,乾宁郡王府已经落钥了。
许是在楚庆欢怀里歇息了半晌的缘故,我渐渐的头已经不是很疼,晕眩感也渐渐消散而去。酒意如退潮的海水不再拍岸,我大概算是恢复了清明。
“我……先前真是喝醉了?”我拍拍脑袋,尚有些迷蒙。
“回去好好歇息吧。”楚庆欢轻轻撤开搀扶我的手,又满眼担忧地看着我不再摇晃地站定。
我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先前撒娇耍赖一般扑在人家怀里,我却是丝毫没忘——事后想来,着实是有些难为情。
安平郡王府跟来的小厮替我上前叩响门环,并高声唤道:“郡王爷回府了!”不多时里头探出来一个小护卫的脑袋,还有些迷瞪,见了我和楚庆欢立马一个抖擞,一边敞开门行礼将我俩迎进去,一边嘱咐他身边的同伴道:“快去通报上仙,郡王爷回府了,还有安平郡王府大公子大驾。”
楚庆欢拦了拦:“我就不进府了。他日有空我再来拜访,现下天色太晚了,你们郡王爷又吃了酒,就不折腾了。”
小护卫领命,又对同伴说:“那就跟上仙说,郡王爷回府了。”
我扶额失笑。过了这些时日,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乾宁郡王府内真正拿主意的才不是郡王爷本人,更不是新晋的管事姑姑翠禾,而是题春苑的那位桃裙上仙。
话说在乾宁郡王府服侍,确实是一件美差。人口简单,活计不多,主子年幼和善,主子那个所谓的姐姐也是个好相与的。唯一手段硬一点的是天帝身边来的翠禾,却也不怎么摆高架子,只要干好自已的活她就不会来找麻烦,况且她在主子跟前当差,平常管不到这些一般的下人。同时我出手又大方,时常有赏赐送下去,这些仙娥小厮得了这么些好处,自然更加尽心尽力。若不是这乾宁郡王府本身象征的东西太过沉重,我会更喜欢这个井然有序而暂时清静无争的地方。
我掏出一个小荷包,里头塞了几个小珠子,递给了送我一路的小厮。他先是看了眼楚庆欢,得了主子的点头许可后才喜不自禁地道谢。那珠子不是一般的饰品,此乃蕴灵珠,能吸收天地灵气,若能炼化,于修行极有裨益。蕴灵珠有十分金贵的,也有我这种不是很珍奇的,但相对于金锞子之类,无疑是这珠子更贵重,也更有用。
我与楚庆欢郑重道别,随即王府大门合上,我悠悠地往府里走。先前也逛过几回,眼下一路上左右细细端详,确实不如安平郡王府气派,不过我这种本身无权无势的家伙还是低调为妙,况且这庭庭院院也都各有其趣,只是门庭冷落,难免少了些人气。我一路晃到题春苑门口,正巧就撞见翠芝往外走。她看见我福了福身,规规矩矩地道:“奴婢恭迎郡王爷回府。”
我温声问道:“姐姐睡下了么?”
“回爷的话,上仙眼下正在绛云轩。”她一五一十地道,“才监督了小公子吃药,又哄小公子睡去了。”
小菱歌是我的书童,论规矩他应当是同那些护卫小厮差不多的身份,然而府里人都心眼明亮,知道我待这书童不一般,于是他也自然上升成了半个主子,被唤作小公子,于礼法上不通,在情理却是合适。
真要细究这一声公子……古时是用来称呼王侯的儿子,后来泛化成大户人家的子弟。比如楚庆辰在安平郡王府能叫二公子。下人们称小菱歌公子,是把他当小主看待的,当然我不许她们在外人前如是称呼。
类似的还有殿下等等,譬如楚庆辰,他因帝孙身份能被称一声殿下,而若是追溯古制,帝孙被称作殿下是不合礼的,只是千百年来习惯成自然,也就不约而同了。
话说回来,事实上很多人家的书童,随着主子完成学业乃至入朝为官,最后都成了主子的幕僚家臣,地位比一般人高一等,也不是稀奇事。
我点头一唔,便同翠芝一道往绛云轩去。小菱歌被我安置在院子内一处向阳的廊屋,翠桔正在外头守着。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随即负着手静步进了屋子。桃裙姐姐背对着门口正坐在床沿,依稀能看见小菱歌已经躺下了。天气有些闷热,姐姐亲手替小孩打着扇子。
我刚刚往前踏了一步,桃裙就轻启红唇,压着声音道:“动作轻一些,孩子已经睡了。”
我闻言一愣,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姐姐都不回头看我一眼,极尽温柔亲和,极尽疼爱怜惜地给小孩摇扇,还伸手指捏了捏睡梦中微嘟的粉红小嘴。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馨香,却反而让我更清晰地闻到了自已身上的酒气,再佐着那股酒劲,一时脑袋又晕又疼,胃里还隐隐有些犯恶心。
“果然孩子小时候最是乖巧,最是可爱。”桃裙姐姐给小菱歌掖着被子。我挠挠头,翠禾很适时地端着一碗茶出现,扶我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姐姐回头有些无奈地看我一眼,撅了撅嘴道:“嗯,你可回来了。”
“在何处睡得香甜,我还是知道的。”我揉着眉心,对着姐姐咕哝道。
这茶清淡而有回甘,口感正好是我最喜欢的。我撂下空空的茶碗,姐姐挑着眉看着我,好半晌才道:“酒醒了?”
“我又没醉。”酒气并不淡,我总不好掩耳盗铃称自已没喝酒,但嘴上还是有点犟。印象中姐姐也从未拦过我喝酒,于是胆子壮了些,心里也有了底。
姐姐轻叹一声,起身到我身前,表情凶巴巴的,作势就要揪人。我赶忙抢先一步捂住两只通红微烫的耳朵,姐姐的手停在半空,失笑道:“看来果真没醉。”
“我有分寸的。”我强撑着要起身,却被姐姐劫住腰身,往怀中一送,实实在在地抱在了怀里。我知道自已的酒气不好闻想要挣脱,她却把我的脑袋摁到她肩头,一手隔着她揽在我腰间的另一只手往我背上掐,咬着银牙,云眉一蹙,说一句就掐一下:“你还知道分寸,你知不知道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堂,你知不知道你课业还没动,你知不知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破酒量,顶多喝喝家里那几坛淡得像掺了水的竹叶青。”
只有最后一下是实打实地、狠狠地掐在身上,我并不痛,只是有点羞赧,心里还苦丝丝的。姐姐这满含担心的嗔怪,又让我心里发甜。苦在我想解释我才没有在任性胡闹,甜在我总还是有人关心,有人规劝,有人舍不得。
“让姐姐担心了。”我闷在她肩头道。
“我担心碍什么事,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察觉出我身子泛软没有力气,搂住腰将我抱得更紧。姐姐在女子里身材算是高挑,我比她小了两千多岁,不踮脚就只能到她鼻子。三千岁的我不全然是个小孩儿,她也抱得得心应手,我也不忌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抱得心安理得,少女柔和的身段在怀中温软。
“还好啦。”我摇摇头。翠禾可还看着呢。姐弟俩逐渐松开怀抱,她揉着我的脑袋道:“先去洗一洗,我来熬解酒汤。”
翠禾闻声自觉地去备热水,姐姐身为这府里只手遮天的家长,难免还要训几句话:“谁要你这么小年纪就去应酬,就去给人陪酒?你好歹也是一个郡王,怎么就这么自轻自贱,去讨好他人?”
我惹了东宫的人,这话能说吗?多挨几句责怪不打紧,就是怕姐姐知道了会担心。我不觉间越来越卷入这天宫的风云,哪怕眼前的还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打小闹,但是再小的毒蛇也会咬人。
见我不答话,姐姐深深一叹。翠禾动作很利落,没过多久便来告知热水已经备好。姐姐搂着我的肩一路送我到浴房门口,替我脱了味道最重的儒衫,没好气道:“不把味道洗香了不许出来。”
“我等姐姐的解酒汤。”我轻轻笑道。她点了点我的脑袋,翠禾看我俩的神情愈发古怪。
她原本在天帝跟前,看到的天家亲情,都是帝后那样的相敬如宾。
可这只是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却让我如此依赖如此信任,如此嬉笑玩乐,甚至堂堂郡王,还能心甘情愿让一介白身打骂。这一定让她惊讶极了,我心中因此莫名快慰,待关上门脱了衣裳泡进水中,四体舒活百骸生酥,端的是好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