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一样的话，这位姐姐的语气却柔软得多，像是闲聊时好奇探问一样。我犹豫着斟酌用词，想了想还是有所遮掩：“在下是奉西荒狐君之命给天后娘娘送寿礼的，只是醉酒一时迷了路，还望仙君指点指点。”
姑娘轻轻一笑，未作答应，却上前一步，不等我有所反应，在我眉心一点，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竟取出一抹仙气。那一抹仙气宛若小蛇一般丝丝缕缕地盘在她手心，她嘴角微微勾起，语气轻描淡写，眼神里却有一种拆穿谎言的得意：“狐族皇脉，怎会是跑腿的役人？况且狐族与天家冷淡了这些年，能在琅寰殿吃上酒的狐族人……已是没得遮掩了。”
她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越看我越有些发窘。虽然我与狐族已经几乎没了往来，但是此次大宴狐君只派了役使送礼，却没留下人陪宴，与其他几家王公贵胄云来的景况相差甚大，着实让我有些感慨，越感慨越觉得落寞。而陛下……也不是很着意似的。是因为爹爹……是因为娘亲。是因为我。也许。
姑娘见我失神，像是害怕拆穿谎言让我下不来台，清了清嗓子又语气飘飘地说：“仙家重地，太后寝居，紫鸾仙宫，你说闯就闯，该当何罪？”
我一怔，又一震，随之又有点茫然。天宫里头还有个深藏不出的太后我确有听闻，只是三千年来我一直没见过我这曾祖母，都快淡忘在记忆里了，这一遭竟也算得个提醒。现在想想作为曾孙却不曾在她膝下伺候过片刻，着实有些对不起她老人家，眼下何不顺势就拜访了？只是爹爹那头难免要交代一番，便向那姑娘道：“烦请仙君指点道路，在下去琅寰殿交差后定来拜访太后。”
“发也不束，衣衫随意，一身的酒气，还口口声声说要拜访太后？这便是你的礼数？”她故意将“礼数”一字一顿地拉长，随即玩味地看着我。
她语气虽凶了一点，眼神却依旧不见凌厉。我自然也放松了些，嘟囔道：“我也不想醉酒，我也不想如此狼狈的。”
她见我委屈样子忍不住勾了嘴角，继续逞威道：“太后可是你说见就见的？紫鸾宫可是你一句迷路就可乱闯的？依太后的规矩，你该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才是。”
语气凶巴巴的，仔细听就知道她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了。什么二十大板，那是凡间戏文话本里的把戏，神仙岂有怕挨板子的道理？真要动刑，那也得请刑检司里的训神大棍才是呢。
我知道她有些松了戒备，索性就势乖巧认错道：“好姐姐，我知错了。”
她银铛一笑，两只梨窝浅浅，素手掩口接着道：“可不能饶你呢。须得让太后抽了你的筋骨入药，扒了你的皮作裘，方能赎你这不敬之罪。不若这样，你给我磕三个头，我便放你走。”
“莫说磕头，再怎么着也是愿意的。”我说着就要跪下去。她当然不敢受用，“诶呦”了一声赶忙扶着我手臂阻止，一边道：“说到底我也就是太后手底下一个小仙娥。我这次卖你个人情，日后记得谢我。”说着上上下下又将我一番打量，眼神一点也不客气，随即直直地瞪了我一眼，又幽幽地一声轻叹：“伪龙嗣也是皇嗣，合该我敬你一句帝孙才是。”
我抿嘴不答，她定定看了我三秒钟，最后说道：“你既不认得路，那便随我来。”
姑娘纤腰一扭，娉娉袅袅莲步微移，像是要带路的模样。我心头一松，亦步亦趋地跟上。她在前头走，甩了我两三个人的距离，我在后头胡思乱想。身边仙雾渐渐淡了起来，而云桐的楼阁渐渐朦胧，渐渐稀疏。我无聊，微加快些步子，凑上前道：“大家都在琅寰殿玩乐，姐姐何故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悠悠道：“太后不爱热闹。那些个贪玩的蹄子都溜去撒野了，总得留人伺候太后吧？我可是太后的心腹，自然不能离了她。”言罢得意地转头又看了我一眼，眸子里挑着炫耀。
我一笑：“伺候太后，不是件轻省的活计吧？姐姐也是辛苦。”
她步子一顿，我趁势上去蹭到她右边。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往左微微挪了挪，嗓子有些干巴：“那是自然。”
她又加紧了步子，我赶忙跟上，一边叨叨不休：“姐姐也很该放松放松，去琅寰殿看看。湘江的十二湘娥难得来天宫一次，她们的丝竹很堪一听。还有东南荒花族的花仙们，一支支舞也很能助兴。还有天后娘娘亲自制的桃花酿，是天地间难得的美酒。”
她出乎意料地冷哼一声，依旧是不以为意的口气。“美曲美人美酒，倒也是风流。只是依我看，到底有些铺张了。她天后如今三万多岁，十年过一次寿，也算享了不少的乐了。况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寿，这般惊动八荒的。”黛眉微蹙，言语丝毫不顾忌什么。我一时没了言语。她半晌也反应过来，佯咳了一声，轻轻道：“是我失言。”
我向周围望了一圈，雾茫茫的仙气缭绕，已几乎看不清紫鸾殿的池院楼阁。我笑说：“这四下里没人听见，姐姐放心说好了。”
“嘁，”她这一声有些难过似的，“天宫里头,哪里没有耳目？我看你也不全然是个小孩子了，也该懂些世故。”
我继续笑着：“纵算出了事，我给姐姐兜着，姐姐放心说好了。”
“你？”她充满兴趣地看着我，“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们狐族俱是这副德行么？”
“姐姐过奖。”我索性当了一回无赖，松垮垮地抱了一拳。她轻轻一笑，翠眉一舒。她笑时很喜欢捂口，三根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搭在唇上，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小指微翘着，娇矜又活泼，浑然一副小姐模样。
我微笑，见她早不似先前一般端着架子，便趁势问些想问的：“姐姐不妨同我说说太后。”
“又放肆了，”她左手漫不经心地一捋鬓边乌发，“我们太后可是功德无量之人，天家上神，岂是你我这等人可置喙的。”我哑然，她继续咄咄道，“你私闯紫鸾宫已是死罪，我见你年纪尚小心有不忍，便替你瞒了；眼下可莫再生事，否则我定不饶你。”
我不大服气：“我……我也是出于对太后心怀敬重，不由得心生好奇罢了。太后的贤良八荒中谁人不知？能听闻太后事迹，是我毕生夙愿。”
她失笑。“怪腔怪调的。你才多大。什么毕生，什么夙愿。”翠眉微颦，“什么八荒尽知。太后向来深入简出，不问红尘，清寂得活似出家人一般的。也难怪你好奇，太后的事，算是天家秘辛了。”
我说不出什么，没来由地在心里小小一叹。远方的烟霞织成绸锦，又遮住了远方。
我懒懒道：“琅寰殿何时能到？姐姐可否加紧些？”我没走那么远吧？
“快了。”她语气淡了下来，“你说得不错。我长久在深宫大院里，着实有些寂寞了。好不易逮到个你，日后若是有缘，可得多来陪我聊聊，解解闷也好。”
我默然。她这么说，我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不言不语地走了片刻，我抬起头轻轻问：“还不知道姐姐芳名。”
“露浓。”她小声接口。我拊掌道：“好名字！令尊定是满腹文墨，现世之才也。”
“他也就会点文墨了。”她散漫道。
我笔挺着腰杆，郑重道：“我叫楚闻。楚天的楚，听闻的闻。”我想她是早就知道了。
她嗯了一声，随即指着远方的一处道：“那儿便是了。”我顺势看过去，只见云蒸雾锁之间微微露出了巍峨大殿的一角，在比紫鸾宫耀眼千百倍的霞光里不觉突兀。我回头，见那露浓姐姐较之前后退了几步。整个紫鸾宫在淡烟描画中沉睡，她的影子在偌大宫殿前是如此单薄。她渐远了，渐远时，却回身立住。不似先前的懒散，不似先前的疏张，不似先前的不拘束，她敛衽微微一福，身形是十二分的端正。我偏头避礼，耳畔响起脆亮的一声：“公子，幸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