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懂事的孩子,不枉我心疼他。
我刚堆了笑脸想借此事告辞,却听郡王妃挑着眉一脸兴味,悠悠地道:“谁家的小公子,叫我侄儿如此上心呐。”
我无缘无故脸上一红,脸色僵着没垮下去,答道:“回伯母,是侄儿的书童,侄儿待他如亲弟弟,眼下生了重病。此番侄儿来天宫,就是为了找华纾上神求方子。”
她搁下茶盅,关切地看着我:“侄儿疼爱下人,是心地良善不假,可自已也还是个孩子,怎么照顾得周到。我也是做了娘的,不若让我去看看,交代交代。”
一旁楚庆辰终于忍不住,扭捏着吞吐道:“娘……母妃。”
郡王妃这话确实显得关怀过切了,叫我想不生其他心思都不行。可是有时候拙劣的热切确实是真心,再说她堂堂安平郡王妃,就算要讨好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力气,关心这么细碎的私事。我将信将疑,还是想要婉拒:“小孩病中,还是静养为好;再说要是传染给伯母,就是侄儿不孝了。”
她安静地盯着我,我毫不怯场地看着她,一大一小两人僵持住,谁都不服软。过了好几个呼吸,郡王妃两肩一松,叹了口气,第二次伸手抚摸我的肩,声音中似有些失望:“你不要同我耍这些心眼子。我知道你心疼你这小书童,让我一个养过孩子的过来人去看看,没什么坏处。”
十指红艳的蔻丹使其一双手显出生人勿近的美丽,可这样一双手抚摸在肩上,却是十分柔软亲和。我心尖微微一刺,忽然想想我所有的心机忌惮,会不会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还是说,这依旧是她的攻心计?
我拿捏不准。
不过楚庆辰的不快是肉眼可见的。他本来就丢了面子,又被娘亲凶了一嘴,还亲眼看着娘亲对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这么体贴,他心里一定挠啊挠的好难受。
我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直缩脖子。我看着这个不算乖巧的孩子,想到他是我的堂弟,我与他身体里淌的血终归有几分相近,这就是礼法上最看重的血缘、情感上最珍视的亲情。我看向弟弟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娘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胞亲,然而我一直有桃裙一家陪伴,我知道那种手足相亲的感觉多么美好,我知道我对此有多么渴望。
我更加艳羡楚庆辰眼睛里那种羞窘害怕都难以掩盖的、对娘亲浓浓的依恋。好吧,我动容了。
于是我卸下部分心防,掏出几分真心,伸手扶郡王妃起身:“侄儿搀着您去吧。”
她浅嗔着要挣开我的手:“你伯母还没老得走不动路。”
结果楚庆辰也黏乎乎地凑过来扶着他娘,郡王妃失笑,倒不好推脱了。
……
说是哭着要找我,结果我人到了,这小孩还是把脸蛋埋进被子,一个人闷着都不换气。
翠禾是个见过世面的,见着郡王妃比我还要淡定,依着规矩见礼后便退到一旁待命。我想呼唤小孩,却尴尬地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上前硬生生把他闷得红扑扑的小脸扒拉出来,隔着被子拍拍他屁股蛋:“快懂事些,同郡王妃打个招呼。”
小孩肉眼可见的认生,可本已寄人篱下,今又权势压人,在众人目光下,还是张了张粉红的小嘴,开口即嘶哑:“见过郡……”
“好了好了,懂不懂事的可不是一张嘴决定的。”郡王妃也不耐再端着架子,噔噔走上前在床沿飘飘地坐下,伸出左手两根手指,拿指腹在小孩额头轻轻一落。
烫,烫得她立马收回手——倒不是烫疼了她,只是她没料到会是这般灼热。她收回手,转头问翠禾:“可喂过吃的?”
“回郡王妃,膳房已经熬好一锅羊肉汤,小公子……执意等殿下回来喂。”翠禾说得不动声色,我倒是扶额低了头。
郡王妃干脆利落:“端上来。”
“是。”翠禾转身下了阁楼。小孩在床上不知是不适还是不安地扭着身子。一旁好久没吭声的楚庆辰哼哼地扭到她娘旁边,瘪着嘴道:“娘总不会要亲自喂他吧。”
“在外头要叫我母妃。”郡王妃没好气地道。语气是不怎么样,动作还是很温柔地搂了搂儿子。看着这一窝都是孩子,郡王妃眼神里简直母爱泛滥。“人家指明了要你哥哥喂呢,我拿什么耗子。”
翠禾办事动作迅速,不多时一碗鲜香的羊肉汤便盛了上来。闻着味儿不如桃裙姐姐做的好,可是,可是我一路从眉山到天銮殿,从养春阁到乾宁郡王府,忙活了大半天,还没有吃上午膳欸!眼看着都要用晚膳的时辰了,我心头悲愤,这汤顿时也无比地香气逼人了起来。
我咽口水不巧被郡王妃瞧见,她了然一笑:“我看你也是风尘仆仆的,肚子也该饿了。”翠禾很识眼色,添上只小碗并一双筷子,给我分了些汤、夹了几块肉。“多来些,多来些,这孩子一大碗肯定吃不掉。”郡王妃连声道。
我连连摇头说不用,翠禾冲我挑挑眉,硬给我又夹了一块肉。我尴尬地摸摸鼻子。分明是给小孩做的汤,结果是我同郡王妃在相互客气,这是什么事嘛。
小孩迷迷糊糊地嗅到香气,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子。一个身份高贵的妇人坐在床沿,他也不再矫情,想要接过碗自已吃。
“别了,你坐好就行。”郡王妃扶着他坐端正,拍拍他的背,“我来喂你。”
“娘,”楚庆辰扯扯她衣角,“您注意身份。”
“身份?”郡王妃闻言又横了起来,“你要是眼里还有身份,怎么会招惹你堂哥?怎么,才挨了一顿家法,又痒痒了?”
我在一旁细嚼慢咽,笑得意味深长。哦,原来不是我乾宁郡王府的椅子扎屁股。
楚庆辰又恼又羞,又不敢恼羞成怒,只能愤愤地转过头去不理人。
小孩还是执意地要接过碗自已吃,结果先捂着帕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我塞了几块肉草草填了肚子,抢下汤碗眼神坚定地道:“还是我来吧,伯母您是客,歇一歇,喝碗热茶。”
小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自已怎么一时成了香饽饽。
我坐在床头,捏了捏他潮红的脸,一手将他搂入怀中,舀起一勺浓汤放到嘴边吹吹,再稳稳地送入小孩口中。其实主要还是喝汤,昏睡了那么久病恹恹的,当下吃肉也没胃口,会犯恶心。要吃也只会吃几块小的,剩下的当然是我来解决啦。
郡王妃无奈地退到一旁,翠禾为她搬了张椅子坐下。楚庆辰人不一定多好,但在讨好他娘这方面真的很有毅力,也很有本事。这不又软乎乎地巴赖到郡王妃膝前,让娘也搂着腰。我眼睛干涩,心里湿漉漉的。我默默在心中抱紧醋坛子,不酸。我总不能每次看到人家母子相亲相爱,就要眼泛晶莹无声下泪吧。人,总是笑着更好活。
所以我喂汤时突然变得笑眯眯的,笑得怀里小孩直发毛。
“这孩子既然为你侍奉文墨,一定也满腹诗书,唤有雅名吧。”郡王妃的笑是抿着唇勾着嘴角的笑。小孩子不明白前半句,我没能力替他回答,很自然地把球踢给他自已,顺便简化了问题:“郡王妃问你姓名。”
小孩子声音还是哑哑的,报出一个清润如涓的名字:“我叫菱歌。”
菱歌。我低下头嗅他头发的气息,莫名心安。原来你叫菱歌。
“月暗送潮风,相寻路不通。”楚庆辰突然道。
“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郡王妃若有所思,“好名字,着实是风雅。”
有什么深意吗?当然没有。他们吟的那首诗我也背过。讲的是凡间的江南水乡,一双男女两情相悦的故事。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私相授受,大胆,美好,明艳,但有悖伦常。这样的故事一般人不敢轻易仿效,但相信谁都会心生向往。这样的故事,就像……爹爹和娘亲。
可小菱歌的名字不是我取的,哪有这些意思,再说菱歌二字又不是只在这一句中有,就随他们瞎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