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栖霞院往外走。风儿一吹,脑袋沉沉的。
天帝是何许人,谈话临了,他已经看出我心意所想。只是此事不得唐突,需得铺垫充足,才好顺水推舟;天帝让我先回郡王府住一些日子,其余事他亲自打点。
而楚庆欢同天帝本就在议事,我从中横插一刀,两人自然还有些东西没讲完。也不知道我那堂哥看了一折小戏,有何感想?该是要告诉二伯伯,安平郡王吧。
说起来,爹爹敢在八荒众神的耳目下为一个小妾讨正室的名分,我光是想想就直冒冷汗,但也钦佩爹爹的勇气。
可惜了我无缘见到,但这正是爹爹刻意避开我的结果吧。那壶桃花酿,那些劝饮的仙娥。他还是想瞒我吗。
我不大可能给他添麻烦,也不大可能为他撑腰。但如果我能被平等地告知,心里总会踏实一些。
“殿下。”我闻言回头一望,见翠禾呼哧呼哧地快步跟上来,怀中抱着一件湖蓝色的衫子,叠得方正服帖。我一眼认出,那是我落在琅寰殿的那件。我意欲接过,她却扭身一躲。“奴婢拿着便好。”
我奇怪道:“你不要回去复命?”
“陛下差我送您去乾宁郡王府呢。”她俏声道,“陛下说您要在天宫住些日子,殿下在郡王府的生活起居就由奴婢来打点。”说罢向我福了福,算是认了我这个主子。
我抿了抿嘴,说道:“那是极好。”
好不容易从天銮殿拐出来,日头已经过了大半,却还没有用午膳呢。心里揣得满当当,肚子却是空空如也,这滋味真是不好受。我向翠禾打听了从天銮殿往养春阁的去路,同时嘱咐她先回郡王府,备一些小食热茶。
“府里早有人提前通知打点了,”翠禾道,“殿下要是从养春阁出来不认得路怎么办,奴婢自然还是得跟着。”
我脸一黑。我就是不习惯有人跟着,是个小厮书童还好,一个不太熟识的姑娘家,那香风扑鼻,叫人好不自在。
我自记事到如今就没有专门供我使唤的下人。在郡王府时我还太小,而探梅居本来有一个服侍娘亲的嬷嬷并几个小丫鬟,娘亲去后都被爹爹遣散了。我消受不起有人从早到晚衣食住行样样服侍的福气。
我正黑着脸郁闷着,也没走出去多远,蓦地被一对着青衣的仙娥冲撞。心里不快是自然的,不过我倒没打算追究什么,原想着这两位会先开口道歉,没成想左边那个高挑的蹙着尖眉不耐道:“哪里来的穷酸小仙,胆敢冲撞殿下的人?”
穷酸?我低头打量打量自已,一身天青色的衫子,质朴天然的玄色绸裤,确实素净了些,但是清清爽爽端正不邋遢,怎么着都跟穷酸沾不上边。翠禾伸出脚就要上前呵斥,我悄悄抬手一拦,向一旁努努嘴。
我就是想见见她们家主子,究竟是哪方神圣。
只见得那青衣仙娥的身后悠悠地晃出一个人,背着光走来,倒真有些气度,只是这气度,比起天帝、爹爹以及我见过的几位上神,实在是不足挂齿。我们相隔并不远。能明显看出来这人身高还不及我,一张冷峭的小脸还有些稚嫩,五官倒是俊秀得很,双瞳酌墨,唇红齿白,这样一张精致好看的小脸上却挂着我最厌恶的轻慢。
看这家伙的衣着,确实把我衬托得很穷酸。一身流风的衫子亮白衬底拿金丝绣龙飞凤,一双蹬云的靴子雪饰金镶。同样是纯色的绸裤,我的玄色黯淡收敛,他的雪白色明亮张扬,背着光都不显灰暗。这一身光布料就是千金,再有这绣工,有这织缝的技术,那就是千金难买,换作凡间,怕是可倾一城。
原来是个金娇玉贵的小公子,听先前那仙娥称他殿下,瞧这年纪,莫不也是个帝孙?我不想同这些人有什么纠葛,当下就甩甩袖子准备离去,却被那小帝孙一声喝住:“你这人,不打算同我道歉么?”
我心头大奇,这难道不是你的人先冲撞了我?哼,堂堂帝孙在天宫蒙受天家教育,却不是每个人都同所称的那般知书达礼。
我扯扯嘴角冷冷一笑。那人又打量着翠禾:“这位送你出来的是陛下身边的翠禾姑娘。想来你方才才拜见了祖父,你告诉我,我哥哥在里头什么时候能出来?”
呵,他这是把我当做一般的仙官呢。天銮殿是天帝的外寝殿,不上朝的日子也会在此办公,办公乏了在此睡一觉,所以常有仙官出入天銮殿向天帝爷爷请示。我这年纪的小仙官也是有的,不过都干的是帮一些贵人跑腿的活计。他显然是将我看作了这等人。虽然我并没有觉得这替人跑腿就是低人一等的活计,但是他对此的不屑映射到我身上,我自然有些怒气。
谁知翠禾比我先忍不住,厉声道:“殿下慎言。奴婢不是要送这位出来,而是陛下已将奴婢予了他。”
我一个愣神,随即脸又黑了几分,一时不知其是敌是友。什么叫予了我,这等不清不楚的话岂可乱讲。若非碍于身份,我真有上前捂住她嘴巴的冲动。
那小帝孙亦愣了片晌,皱着眉端详着我道:“我从未在天宫见过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继续冷笑,他不认识我,我想我现在认识他了。他问他哥哥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难道这是楚庆欢的弟弟?
我在脑袋里翻了翻,想起安平郡王有四五个儿子,而嫡长子楚庆欢之外有底气这么嚣张的,当是其嫡次子,名字我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起来。
同样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同样是一个生母,楚庆欢初见我又是问好又是牵手的,还在我腰酸背痛之时伸手相扶;眼前这个年纪小小,却如此张扬跋扈目中无人,真叫人唏嘘。
我本来是不打算斤斤计较,可是他咄咄逼人,我在此退让就是给爹爹丢脸。他看我目光不善也绷紧了身体,想来是有些武架子。我才散了些修为,也不曾练武,我自知打架肯定打不过这小东西,但我也料定了让他多吃八百个豹子胆也不敢在天銮殿周边动手。而我在等人。
果不其然,那天銮殿门口端端地走出一人,不是楚庆欢又是谁?看见他哥哥,这小帝孙眼睛都亮了起来,面色转瞬变得明媚欢快,清脆地喊一声“哥哥”,直往他怀里扑。楚庆欢无奈,只好揉揉他弟弟毛茸茸的脑袋,由那两位仙娥恭敬地福身行礼:“见过殿下。”
随即看见我和翠禾神色冰冷,又见一旁两个仙娥面色古怪,他皱着眉头含着询问望着我。我瞪一眼他怀中的小东西。他肯定比我更了解他自家的弟弟,讪讪地收回目光,低头扭着小帝孙的脑袋朝向我,柔里含劲,笑里藏刀:“辰儿,这位是你堂兄楚庆闻,快快问好。”
小帝孙楚庆辰闻言立马一个哆嗦,从哥哥怀里挣开,瞪着我好一会儿,重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见了鬼一样,一脸难以置信,偏偏还有些支吾:“你……你也是帝孙!”
我负手而立,觉得清瘦的自已蓦然变得伟岸了些。
“还没大没小的呢,”楚庆欢拍拍他,“陛下最近正商议着让你堂兄袭爵,到时候眼前这位可就是未来的王爷。”言下之意就是,现在叫一声堂哥还有拉近距离搞好关系的机会,日后我能袭爵你不能,再见说不定就要见礼了。
这话说得我一阵沉默,而楚庆欢冲我眨眨眼,我明白他只是在唬他弟弟,因为楚庆辰并不了解其中弯弯绕绕。
楚庆辰委屈巴巴地又扑在哥哥身上告状:“是他先冲撞了彩袖彩环,难道年纪长些就可以无礼不道歉吗?”
我该是蜜罐子里泡惯的,身旁都是荷袖兰衫这样乖巧聪明知书达礼的小孩,见过最不乖的孩子便是那小仙鹤——人家那也是迫不得已为了生计——眼下见到这等一撒起娇就颠倒是非的小孩,真是开了眼界。
而楚庆欢可不是不明事理的主儿,将弟弟从怀里扒拉下来严肃地盯着他道:“彩袖彩环是什么身份?合该她们给你堂哥赔罪才是。”随即不给他弟弟再装可怜的机会:“算算时辰,眼下正是你该温书的时候,我不管你缘何出来找我,现在立马回你的连香院!否则我告诉父王,有你好受的。”
楚庆辰害怕地缩缩脖子,可又有些纠结。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跑到这来,他确实有事找楚庆欢。可是眼下亲哥哥发火,又招惹了堂哥,他一时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我很体贴地补了一句:“让辰儿把事情交代了吧。”
楚庆辰立马怒目圆睁,张牙舞爪地冲着我道:“不要你管!辰儿也不是你叫的。”小嘴一扁一扁的,都要哭了。
我一脸无辜:“你不喜欢,那我只好叫你辰辰。”
有区别吗?小辰辰气得一噎,狠狠剜了我一眼,噔噔转身就跑开,也不管有什么事,也不管他哥,一瞬就溜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