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丹县,杨村。
两个身影从村子中间的巷子一闪而过,掠进了一座宅院。前院东西两侧是厢房,两人分头查看了两侧厢房,然后穿出过厅来到后院,院里一株高大的旱柳。柳树后面的堂屋里设有神龛,供奉着牌位。柳树前一张高大的供桌,摆放着祭品、蜡烛和香炉。
两人各自查看,那女子走到柳树边,左手抚着树干,眼神从树干缓缓望向树枝,然后轻声道:“在树洞下。”这女子正是钟婵,另一人自然是沈恬。沈恬闻言,运劲一掌拍在桌沿上,供桌弹开三尺远,被供桌遮挡的树干上果然露出一个树洞。
这时,宅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钟婵轻身返回前院,靠在院门旁静听。“怎么,你们这是要阻我办案?”这是张矩的喝问声。
“不敢、不敢,我们哪敢阻拦张明府。”一个老者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只是,这祠堂是杨村的风水命脉。依枯荣道长所言,望日之后、朔日之前不得进入,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沈恬记得这个声音,正是乡里的耆老杨正梁。
“这么说,我这个县令,还不如一介江湖道士?”张矩厉声道。耆老噗地跪下,哀求道:“张明府广施德政、抚慰百姓,删丹百姓无不尊敬。求张明府顾念杨村百姓的性命,再多等两日,过了朔日再入祠堂,以保杨村免遭血光之灾。”
村里众人全都跪下,有人带头附和道:“求张明府再多等两日……”
“看来,张明府今天是来不了了。”钟婵轻声道。依照他们三人商定的计策,沈恬和钟婵先行潜入祠堂探查,随后张矩率兵士进村强行搜查祠堂。张矩早已料到,搜查祠堂必会有阻滞,只是没想到阻滞来得这么快、这么剧烈。
“他有他该做的事,我们有我们的。”沈恬道。两人回到柳树旁,拿过供桌上的蜡烛,从树洞钻了进去。
树洞下的密道足有一丈余宽,一直往北而去。两人小心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确信密道里没有埋设机关,便掐灭蜡烛,极目而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沈恬隐隐闻到腐臭味,越往前腐臭味越发浓烈。两人放慢脚步,又走了五十余步,见前面东墙边有人影,但却毫无气息……
“是僵尸。”钟婵小声道,当先往东墙边走去。墙边是一张张青黑白毛、长着脓疮的脸,足有十八张,十八只僵尸。
“这里并非养尸之地,为何会有僵尸?”钟婵沉吟道。沈恬不发一言,继续往前行去。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面一段缓坡,密道已到了尽头。两人在尽头处凝神静听,密道外并无声响,再远处有阵阵脚步声和呼号声。沈恬伸手试了试,挡住出口的木板很沉,他运劲慢慢上托,木板的一头有木闩,沈恬捏扁手中的蜡烛,运贯真气,从缝隙间拨开了木闩,托起木板,发现木板上还有木板。
沈恬推开上面的木板,跃出密道。上面这层木板是床板,密道外是间卧房,一张通铺放着两人的被褥,方桌、木箱、木柜、盆架……眼前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军头的营房。沈恬急忙掠至门边,从门缝往外望去,一队队兵士正在校场操练。
“这里是……军营?”钟婵望着窗外操练的兵士,疑惑地道。沈恬深知私闯军营的后果,他极快地翻查了一遍房里的木箱、木柜,然后引着钟婵从密道速速离开。
“沈大哥,上面真是军营?”
沈恬点点头道:“同城守捉的军营。”
“密道里的僵尸,若是闯进军营……”钟婵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必须降伏这些僵尸。”
钟婵燃起蜡烛,疾步走近僵尸,从笥箧中取出黄符,食指和中指夹住符纸,运气点燃,在僵尸胸前画了个符。燃烧的符纸没有点燃僵尸身上的破衣衫,反倒在僵尸胸口烧出鲜红、溃烂的灼痕,钟婵看准方位,运气将一颗黄符折成的“星”弹入溃烂处,鲜红的灼痕冒出阵阵黑烟,僵尸倒在地上,脓水从溃烂处溢出……
沈恬见钟婵极熟练地降伏了两只僵尸,道了声“就此别过”,就要离开。钟婵急道:“沈大哥要去哪?”
“你有你该做的事,我有我的。”沈恬头也不回地走了。
“该做的事?父亲也常说起当做的事,到底什么是我该做的事?”钟婵心里忍不住问自已。离开襄阳已经好些日子,净血教被盗之事依然毫无头绪,《金丹炼真法式》也没有找到,不知道山洞石壁上的那两具骸骨是不是赵修师徒?想到骸骨,钟婵又想起了范泽辛、邱叶……对了,邱叶曾提过一本书,书中记载了神秘的万太教。当时钟婵忧心范泽辛,没有太在意,后来想起邱叶说的这本书,便寻邱叶打问,谁知竟得知了刺杀穆赤的计谋,她急忙赶去染坊报信,正好遇到了刺客,也遇到了沈恬……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石壁上的骸骨真是赵修师徒,那么《金丹炼真法式》很可能已经落入了绯云阁之手。邱叶提到的书,内容与范泽辛的遭遇有关,范泽辛的身体变化与干尸有关,也就是说,邱叶所说的书正好与洞中的干尸有关,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本书,才会有干尸,正是因为有了干尸,才会有范泽辛。那么,邱叶所说的书很可能就是《金丹炼真法式》,书中记载的万太教很可能就是被父亲称作“净血教”的神秘门派。如果这些推测都没错,那么万太教被盗的,会不会就是那具干尸?
一切都只是推测,想要证实这一切,唯有找到那本书,而这正是她“该做的事”。钟婵心里思量,手上一点没有停滞,十八只僵尸已降伏十只,十颗“诛星”也已用完。“诛星”是小师妹钟毓自创的折纸法,小师妹平日在玄鉴堂掌管符纸,降尸的符纸可不是平常道观的黄符,玄鉴堂的符纸是用桃树、梧桐树干,配茱萸、龙须草、苦胆草,再加上雄黄等制成,从用材、配料直至料例、工序、时限都极考究,造出的符纸才有降尸之效。
钟毓闲时爱用碎弃的纸料折纸,钟婵最喜欢她折的纸星。后来,钟婵突发奇想,将五粒糯米折进纸星里,用纸星来降尸,一张符纸折两颗星,用起来极便利,还能省下不少符纸,钟毓给它取名“诛星”。
钟婵握住背上油伞的伞柄,桃木制的伞柄如藤蔓一般都是活物。钟婵通禀伞柄,将其拔出,竟是柄桃木剑。钟婵用桃剑挑起一张符纸,运气点燃符纸后,依旧在僵尸胸前画了道符,然后一剑刺入鲜红、溃烂的灼痕处。僵尸皮肤僵硬如铁,未经符纸烧蚀,再锋利的兵刃也难破其皮肤。
僵尸乃因怨生毒、毒生尸变,怨气汇于“毒腑”,“毒腑”泌出尸毒,再由经络散于全身。降尸之道全在“破毒腑、清尸毒”六个字。但僵尸之毒腑不似人之五脏六腑有确定的方位,降尸者依照经验将毒腑可能的方位连画成“符”,也就是钟婵所画之符,名为“尸心符”。用真气催燃的符纸画符,趁僵尸皮肤烧蚀,找出毒腑之所在,以“诛星”或桃剑破毒腑,再借由符纸、糯米、桃木等清尸毒,这便是玄鉴堂的降尸之法。
十八只僵尸全部降伏之后,钟婵返回杨村的宅院中。重见天光,钟婵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桃剑晒于朝晖之下,降尸时沾在剑上的腐肉毒液顿时晒作缕缕黑烟、了无痕迹。
之前聚在宅院外的人群早已散去,钟婵收起桃剑,轻身跃出宅院,离开了杨村,她要去做自已“该做的事”。而张矩认为,自已“该做的事”就在杨村,但他没有料到,耆老等人竟然提早得知他的行踪,召集村民跪在祠堂门前阻拦。长史邓温也赶到杨村,想以官阶压服他。审时度势,张矩只得暂且忍让,佯装返回张掖,暗中又偷偷潜回了杨村。
天已浓黑,杨文丁坐在堂屋里,连夕食都没吃。突然,他看见三个人从院墙翻了进来,吓得赶紧跑进厨房抓了把刀在手上。那三人大大落落地走进堂屋,杨文丁这才看清,来者竟然是张矩,还有他身边的两个兵士。
杨文丁急忙扔下刀,迎了出来,跪道:“张明府,是你啊!”
张矩扶起杨文丁,道:“杨老哥,今晚又要在你家吃夕食了。”
众人坐下后,张矩开门见山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要来杨村?”
“我并不知道你要来杨村……”杨文丁愁容满面,道:“今日刚卯正,里正就来我家敲门,让我把村里的人都召集到祠堂,说是耆老有重要的事。我当时也没多想,就让邻保挨户去叫人。大家刚到祠堂没多久,你就来了。”
“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来杨村?”
“都不知情。”
“既然没有事先合谋,为何大家都听从耆老的话,更胜过我这个县令?”
“明府有所不知,自打你抄没豪富田地还给农户,村里家家都有田种,粮食也都有富余。现在各户的地,除了种自家吃的粮食,还用来种药材,种的药材全都卖给耆老,能赚不少银钱。不只是我们村,当年改过风水的郭村也在种药材卖给耆老,耆老在两个村都雇了人收药材。”
“所以,改过风水的村都要听耆老的,因为耆老就是财路。”张矩寻思道:“耆老收的药材都卖给谁?”
“我听村里收药材的杨小乙说,耆老收的生药全都卖给张掖的平西药店。平西药店的生药大多都卖给了多仁商号。”
“平西药店?平西侯的产业。”张矩沉吟道。好大的一张“网”,不知网住了甘州多少人、多少事。织网之人野心之大可见一斑……
这时,酒菜已经端上了桌,张矩三人几乎饿了一整天,都各自吃饭,不再言语。张矩将今日之事细细回想一遍,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州府中定有平西侯或者邓温的耳目,他们将张矩赴杨村查案的消息告诉了邓温,邓温命人赶在张矩之前,将此事告诉了耆老,这才有了祠堂前全村百姓跪阻县令的“盛况”。
好在张矩已经料到会有拦阻,与沈恬、钟婵兵分两路,不知道他们在祠堂里查到些什么。不管查到什么,张矩知道自已已经没有机会查清这些村子的祠堂了,因为村里的百姓已经被枯荣道长的仙名和药材买卖的利钱牢牢网住,死死挡在了张矩面前,加上平西侯的威望,张矩绝无可能进入祠堂查探。
不过,查案之道并非只有一条路,自从得知钟婵在逆林、绯云阁、多仁商号和平西侯府中所遇之事后,张矩已将此案五年来的诸多线索拼成了一幅完整的画。五年前,枯荣道长等人借僵尸之祸,以改易风水为名修造密道养尸、布设逆林结界,并暗通吐蕃、刺杀穆赤,阴谋挑起大唐与吐蕃的战事。只是,逆林结界难破、养尸之事又太过诡异,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揭破枯荣道长的阴谋。怎么才能在这张大“网”上剪开一道口子,然后顺着线头一根根地抽出?
每当遇到繁难,张矩都会回到事情的起因,然后一遍遍反复回想。枯荣道长在甘州的仙名,正是因为五年前的僵尸咬人之事,或许……张矩心里一亮,他已经想到了剪开这张大“网”的办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