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恬对“该做的事”有自已的执念。
屠戮田家、伤害田贞的人,一个也不能留。既然已经知道这些人的老巢,不论多么艰险,他也要闯一闯,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沈恬回到张掖后,在铁匠铺打了把短柄鉏,一头似鹰嘴、一头似钉锤,在木匠铺削了大小五十个木楔,还在南市买了绳索、褡裢等。第二天一早,他便来到逆林南面的绝壁之下。
准备妥当后,沈恬施展轻功,凭一口真气,蹬倚绝壁纵上七八丈高,双手抓住凸起的山石,换口真气再蹬五六丈,连换两次真气后,已登上二十七八丈高。
沈恬攀住石壁,从褡裢中取出木楔,用木楔将绳索楔入岩隙中,再用短柄鉏将木楔牢牢钉进岩隙。沈恬每登高约三丈便钉入绳索和木楔,绳索的另一头则系在腰上。越往高处,风越大,沈恬往下望了一眼,只觉双脚有些发虚,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缘窍上攀。
在绝壁上攀沿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额。山额地势平缓,山石松竹之间有一座宅院。沈恬解开腰上绳索,从褡裢中取出一个木环,木环上大小两个孔。沈恬将绳索绕过大孔,再牢牢绑在绝壁旁的大石上,然后坐在大石旁调息静观,真气自涌泉、任督,达顶门,再归真元,循经运转三周,疲乏顿消。
日近中天,沈恬记熟宅院内外的格局,轻身跃入宅院。宅院共三进,前庭北面一个窄长小院,小院里有三人,沈恬听见一人正从院里走出来。那人刚过院门,沈恬出手如电,一掌击中其当阳穴,那人顿时栽倒,手上的托盘掉在地上,四个瓷碗碎了三个,菜羹的香气溢了出来。
小院第一间房里的两人听见声响,一人正欲出来查看,沈恬疾步冲来,一掌横切其人迎穴,接着闪身入屋,变掌为拳,直捣另一人左胸。屋里两人几乎同时张大了嘴,却都未及喊出一个字便殒命当场。沈恬略瞅了瞅四周,这是间厨房,旁边一间房里放着酒坛、菜蔬和肉,最后一间房堆着柴炭杂物。
过了前庭是座四合院落,沈恬从气息辨出,院里九间房共有三人,一人重伤,难成威胁;一人真元修为已近于沈恬,沈恬并无把握避过其耳目,最佳对策便是先除掉第三人。
沈恬展开身法,极快地掠至南面靠西的厢房,奇怪的是,房门竟是从外面锁死。沈恬取出腰间的短柄鉏,运劲砸开锁头,房里的人正站在门后,菊花隐纹的浅紫衫裙、紫锦褙子,如紫菊般的女子。沈恬一眼认出,此女子正是闻记染坊中刀快无影的女刀手。
邱叶深施一礼,她当然认得眼前这位武功卓绝的男人,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绯云阁的人?”沈恬问道。
“不算是。”
“你为绯云阁杀人?”沈恬已察觉,院里的高手正极快地靠近。
“染坊夜战便是最后一次。”
“原州田记车马行的人,你可杀过?”沈恬知道,这是他出手的最后机会。
“没有。”邱叶的回答,沈恬听来不假,他也并没有出手。他当然知道不出手的风险,只是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为何会冒此风险。就在这时,院里的高手已经到了沈恬身后,正是染坊夜战的胡人高手。
“左护法。”邱叶道。
“你果然是叛徒,我看你这次如何狡辩。”胡人道。
“黎喀甲护法,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已吧。”邱叶道:“看看今天,沙迦琼神通还能不能救你。”
邱叶的话显然是在提醒沈恬,“沙迦琼神通”据传为西域古老教派原苯教的护教神功,但从未在中原武林出现过。贞观二十一年,右卫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团三十人在天竺遇袭,使团中各路高手二十人皆死于沙迦琼神通。
沈恬转过身,冷冷盯着黎喀甲。敌营刺杀不是对阵比试,最忌拖延,拖则生变,更何况还有个敌友难辨的邱叶。沈恬大步走向黎喀甲,相距丈许时,身形骤闪,一尺二寸的短柄鉏急攻黎喀甲胸前要穴。
黎喀甲抽刀斜撩,刀长二尺二寸,反攻沈恬右肋。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沈恬止住身形,避过长刀,运转“独阳神功”爆炎锤功法,短柄鉏四周如炙浪覆裹,再攻黎喀甲胸前要穴。
黎喀甲身形后移,气劲暴涨,长刀直劈沈恬。长刀未及,刀气已至,沈恬招式陡转,短柄鉏震开长刀,近身三攻黎喀甲胸前要穴。
黎喀甲收刀胸前,身体猛地侧倾,眼看就要倾倒,却又不可思议地浮空而滞,正好避过沈恬的短柄鉏。似倒非倒之间,黎喀甲顺势一刀,角度极刁钻,近身之下绝难避开。
沈恬也不避挡,右臂迎刀,短柄鉏反手截击挥刀的右手。既然避不开,沈恬索性以小博大,右臂硬接一刀,换黎喀甲右手经脉尽断。黎喀甲自然不敢硬拼,急忙撤招,避开短柄鉏。
三招过后,沈恬大致摸清了沙迦琼神通的路数。沙迦琼神通重内功和体术修炼,尤其体术,柔巧奇韧、神乎其技,放眼中原武林无出其右者。但不重身法,所以在闻记染坊,钟婵内功虽不及黎喀甲,却能凭身法立于不败之地,可沈恬想的远不止不败!
黎喀甲凭着长刀和体术,远攻近打、占尽先机。可沈恬节律突变,身法忽快忽慢,短柄鉏张弛变幻,令黎喀甲极为不适,先机尽失、阵脚渐乱。
沈恬看准时机、近身快攻,短柄鉏一头的鹰嘴“噗”地插入黎喀甲右肩胛。沈恬身形虚晃,再回手一锤打在其右肋,爆炎锤的炙炎之气聚轰右肋,只听“砰”的一声,混着胸骨碎裂声、闷哼声……黎喀甲连退数步,一口鲜血喷出。
黎喀甲也是凶悍之辈,自知命不久矣,暴喝一声,运聚毕生真元,双眼血红,双掌赤透,周身气劲如焚,犹如火山地狱现世,想要与沈恬玉石俱焚。
黎喀甲气劲所及,沈恬只觉燥烈窒闷,与独阳神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沈恬根本不与他硬拼,依旧身法变换,左晃右闪,爆炎锤如木槌敲击编钟,带着节律,敲打着黎喀甲的腿、腹、背……直至其筋骨寸断,瘫死在地上。
一旁观战的邱叶好似欣赏宫廷雅乐般入了神,全然忘了这个几日前指证她暗通钟婵的左护法,已经永远闭上了嘴,直到沈恬掠出数丈远,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院子北面中间的厢房里躺着一人,须发赤黄,浓髯魁梧,正躺在床上养伤,胸口的刀伤焦黑卷裂、深可见骨,正是被卓不浪重伤的狮人。
邱叶跟进房里,道:“他是猊烟堂堂主倪延。”倪延瞪着邱叶,挣扎着站起,怒斥道:“你这个叛徒!”
“其他人在哪?”沈恬沉声问道。
“你是什么鸟人?”倪延喝问道:“你杀了左护法?”
“其他人在哪?”沈恬又问道。倪延凶相毕露,强撑着往前两步,急喘两口气,豁命打出一拳。拳,停在了沈恬右脸旁;头,垂在了沈恬指背上;沈恬的右手指戳进了他的喉头……
邱叶面无表情地看着慢慢倒下的倪延,替他回答道:“绯云阁宗主枯荣道长,行踪诡秘,只有左右护法知道他在哪儿。左护法黎喀甲……死了。右护法薛默歧已有多日没见到。猊烟、豹冲、狼啸、罴力四堂中,猊烟堂堂主倪延、豹冲堂堂主犀聂摩、狼啸堂堂主肖琅都已经死了,罴力堂堂主熊久礼一直隐于张掖。”
“逆林是何人布设?”沈恬问道。
“不知道。逆林关涉绯云阁的机密……”邱叶道:“大侠可听过‘人面桃花’?”
沈恬没有回答,邱叶接着道:“传说中的奇花‘人面桃花’,就在这座宅院下面,只有宗主才能靠近。据说逆林就是因‘人面桃花’而生。”
“人面桃花”的传说,沈恬也曾听过,但他并无兴趣,“其他道州的武人为何隐居张掖?”
“大侠请跟我来。”邱叶将沈恬引到东面的一间耳房,这是间书房,一排排书架上摆满了书。邱叶随手抽出一卷书册递到沈恬面前,书上四字草书:《茅山拳谱》。
沈恬接过书册,从书架旁慢慢走过,书架上尽是各派的武籍,难怪各道州这么多武人齐聚张掖,书房里的武籍不知会引起多少争斗厮杀。沈恬走到书案边,点燃案上的烛台,将《茅山拳谱》举至烛火上……
拳谱燃起,沈恬将其扔回书架上,引燃了其他书册。沈恬又拿着烛台从书架旁走了回去,将书架上的书册全都点燃,然后站在书房门口,和邱叶一起看着这些武林中视若珍宝的武籍,慢慢烧成灰烬,两人脸上竟都是出奇的冷淡。
沈恬将烛台扔进书房,淡淡地道:“带我去找其他人。”
邱叶眼神一闪,轻轻点了点头。
……
屠戮田记的绯云阁,沈恬已经找到,可他却估不到,千里之外的原州,田贞依然有性命之忧,田记车马行,依然透着血腥气。
天色已浓黑,田记车马行院里跃进两人,皆是黑袍蔽体,看不清形貌。两人径直走到一间卧房,一人推门而入,另一人守在门外。进得卧房那人走到墙边的书架前,伸手拨弄两下,打开书架上的暗格,取出一个小木盒,然后转身走到方桌前,点燃桌上的烛台,烛光映出秀长的眉眼、纤薄的唇,正是田贞,这间卧房正是田贞的卧房。
门外的人见烛光亮起,也走进了卧房,依旧是兜头遮面,不见真容。两人刚坐下,一阵风推开了窗扇,烛火偏眨之间,桌旁又多了两人,鬼魅鬼脸,一人脸上的人皮面具如血泼溅、慑人胆魄,而另一人鬼脸惨绿、阴气渗人。饶是早已见过,田贞仍觉得不寒而栗。
“田三娘子,你找我们?”坐在田贞对面的鬼面人开口道,正是谷川脚店里血红鬼脸的那个鬼面人。
“我想请你们杀人。”田贞将小木盒推到桌子中间,道,“这是定金。”鬼面惨绿的阴脸人伸手慢慢打开木盒,木盒中是一枚玛瑙戒指,如鲜血般殷红欲滴。江湖中听过这枚戒指的人很多,传说“心狱魔魇” 辛空大开杀戒时会戴上血滴之戒,那戒指慑人魂魄,令人梦魇缠身,被称作“魔戒”。凡见魔戒者,无不被其捕心索命,故江湖中真正见过魔戒的人很少,正巧鬼面人就是其中之一。
“你以他作保?”鬼面人沉声道。田贞点点头。
“你想杀的是房外的四人?”鬼面人问道。
“是。”田贞话音刚落,两人已急掠而起,清脆的拔刀声之后,窗纸上血花溅起,屋顶碎瓦砸落,三个黑衣人从门窗和屋顶闯进卧房。屋顶的黑衣人直挺挺砸在地上,阴脸人如落叶般飘下,鲜血从刀尖滴落。从窗户撞入的黑衣人直扑向方桌,伸手抓向桌上的小木盒,田贞腾地拔刀而起,一连攻出五刀,压住了黑衣人的雷霆断山刀,斩断了其手筋,几乎同时,一柄乌黑的刀从他胸口刺出。黑衣人瞪大了双眼,田贞认得这眼神,正是那夜在父亲卧房中偷袭她的黑衣人。
“雷霆断山刀……”鬼面人拔刀入鞘,看着黑衣人栽倒在地,沉声道:“雷霆帮追到这里,是为谷川脚店的事?”
“没错,他们正是为冂火令而来。”田贞道。
鬼面人略思忖,倏地飘出卧房,阴脸人也紧随其后,屋里仅剩下田贞和黑袍人。
“冂火令是何物?”黑袍人揭下兜帽,正是县尉马池。
田贞将冂火令的事粗略讲了一遍,“马大哥,那夜偷袭我和杀我马匹的就是这些人。他们是岷州雷霆帮的人,赖说田记拿了冂火令,硬逼我交出来,还拿阿娘的性命相要挟。”
田贞顿了顿,接着道:“马大哥,我记得在谷川脚店时,雷霆帮帮主胡迁鹤当众扬言要到田记找家父索要冂火令,不久之后田记就发生了血案,你说会不会……”
“竟有此事?”马池心里一动,闪过一个念头:“雷霆帮图谋田家的家财,拿鬼市火盐的凭信相逼,田老先生不依,雷霆帮就起了杀心……没错,田记血案的凶手就是这四人。”马池脱下黑袍,露出青锦官服,走到屋外射出响箭,召来守在院外的差役,命差役请来县令,当众禀明案情。
事情很快传遍了原州,田家三娘子以身作饵,引出田记血案的凶手,县令展伯昭、县尉马池率人缉拿凶手,凶徒负隅顽抗,当场毙命。
田记血案告破,县令总算愁容略展,田记血案的十七位死者也终于入土为安。就在众人额手称庆时,惟有田贞依然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