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餐朝食,估计是卓不浪吃过最“丰盛”的一餐。
各色江湖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台,第三个坐到卓不浪对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量,高颧骨、短髭须,目光凶狠地盯着卓不浪。
卓不浪吃着胡饼,与男子对视良久,男子开口道:“在下番帮任猛,我帮弟兄在米街为卓少侠冲杀,二人舍了羊袋,三人破了袋,今日特来向卓少侠拿些看诊和丧葬钱。卓少侠家业殷实,想必不会亏欠我番帮的弟兄们。”江湖话“破袋”就是受伤。
岭南道的番帮在武林中声名不显,但秦时末年已开帮立派,几经兴衰,隋时还是岭南武林第一门派梅岭派的代刀,近些年声势日盛,渐已自立。任猛是帮主任骁的胞弟,番帮蛟龙堂堂主,人如其名,凶悍勇猛,江湖人称“猛蛟龙”。
食店里番帮人最多,有八人之众,任猛的语气更是不留余地。岱宗派和番帮的先礼后兵之意已十分明显,卓不浪只要言语间稍有不慎,番帮定会挑起事端围攻卓不浪等人,除去岱宗派四人,要在这间不大的食店里对战十五人,卓不浪自问可全身而退,但带着不识武功的百晓则全无可能。
卓不浪思忖片刻,出人意料地将手杖放在了桌面上,任猛一惊,腰间的刀已拔出半截。卓不浪却笑道:“任堂主,蒙江湖朋友抬爱,送给卓某‘神兵策’的雅号。你可知这雅号的来历?”
任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没有答言。卓不浪故意压低声量道:“其实全都是仰仗这把刀。此刀名曰银煋,乃是用天外飞铁锻造,刀身确有神力。”卓不浪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着刀镡继续道:“刀身神力若是种入体内,便如巨毒入体,轻则身不由已,重则全身瘫化。”
谷灵忽然发现,卓不浪右手中指的指环和刀镡都有电闪流动,再看看卓不浪和任猛两人,卓不浪脸上的笑透着诡秘,而任猛却是满脸惊骇。
卓不浪笑着,慢慢抬起左手,“啪”地一巴掌打在任猛的脸上……
这一巴掌,震惊了食店里的每个人,番帮众人已拔出了兵刃,只等任猛一声令下,连原本镇定的谷灵也被这一巴掌惊得心跳加快。可奇怪的是,任猛仍然稳稳地坐在那里,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任堂主莫慌,我这一掌可镇神力。”卓不浪正说着,任猛放在桌上的右手突然握紧了拳头,像是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浮木……
“不过!”卓不浪盯着任猛的眼睛,接着道:“神力一旦种下,就会留在体内。若再激起神力,可就不止双手,而是全身都动弹不得,一辈子瘫倒在床上,成为一个废人……哦,招子还是可以动的。”卓不浪指了指自已的双眼。
任猛胸口起伏,眼神已不复刚才的狠厉,变得愤恨交加。谷灵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百晓自然是心知肚明,卓不浪刚才是运通了“乾坤易离”的第九重“天人结界”,令任猛的双手暂时瘫痪。
“天人结界”乃是以活闪布设结界,切断人脑与四肢的经络连通,令人脑无法指使四肢,四肢便动弹不得、形同瘫废,但“天人结界”耗损极大,结界远近不超一丈,时间不足十个弹指。卓不浪刚才借指环和刀镡运通“天人结界”,令任猛的双手突然间不听使唤、如同瘫废,再借“神力”之说唬住任猛。
这是卓不浪的“空城计”,施展“天人结界”其实已令卓不浪累得发虚,汗水浸透了衣襟,只是被他的自若掩住了。眼下所有人都在等着任猛……
任猛和卓不浪直直盯着对方,等着对方露出破绽,此时此刻,两人的每个眼神、每个表情、每次呼吸、每寸肌肉的跳动都可能暴露自已的念头……百晓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膛。
良久,任猛终于站起身离开,番帮众人终究没有动手。百晓赶紧打开食店的门,三人终于走出了食店。
走了没多远,卓不浪已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谷灵奇道:“你受伤了?”
卓不浪运气调息,没有答话。百晓道:“他不是受伤,是气虚。刚才为了唬住任猛,消耗过大。”三人拐过两条街,寻了家酒楼,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卓不浪一口气喝了两壶茶、一壶酒,然后闭目调息。百晓给谷灵讲了讲方才食店中的“空城计”。谷灵听得暗暗心惊,当时她就坐在两人旁边,却完全看不出两人之间生死一线的博弈,或许这就是师父说的,看不见的争斗才是最危险的争斗。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卓不浪脸色渐渐好转,百晓小声道:“五郎,不知什么时候练到了天人结界?”
卓不浪喝了杯酒,轻声道:“崔家庄。”在崔家庄养伤的时日里,卓不浪心如死灰、万念俱空,只是由着身体本能拼命地练功,竟无意间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之境界,“乾坤易离”功法的至高境界——天人结界,如水到渠成般修炼而成。
“真是天意!”百晓笑道:“这蛊毒莫不是五郎的塞翁之马?”
卓不浪苦笑道:“或许吧!”说完好像又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谷灵,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谷灵没有搭理他。
三人正说着,卓不浪忽然瞟见一个浅青色身影,从街上一闪而过。卓不浪抄起手杖,留下句“回去等我”,从窗户越出,追着浅青色身影而去。那浅青色背影身形挺拔、步履从容、气度不凡,圆领锦袍一尘不染,是个翩翩公子。
浅青色身影走进北榴街的一座宅院,北榴街上尽是一等大宅,门厅深阔。卓不浪跟到了街口,并未急着追进宅院,而是回过头,笑着道:“谷娘子为卓某的病劳心劳力,卓某真是感激不尽。”原来谷灵也一路跟了过来。
“医者仁心,岂是只认银钱的商人所能懂。”连谷灵自已都奇怪,一向温善和悦的她,怎么和卓不浪说话时总是语带锋芒。
卓不浪倒是不以为意,仍笑着道:“那谷娘子要不要和在下一起进去?”
“还剩半条命的人都不怕,我又何妨。”
“放心,这里不是虎穴。”卓不浪和谷灵刚走到宅门前,一位蓝衫老者便笑着迎了出来:“卓公子请。”
“有劳和叔。”卓不浪叉手道,大步走进宅院。庭院中几树秋黄,苔痕阶绿,十分清雅怡神。和叔将二人引至中庭,浅青色袍服的公子正在树下煎茶,桌前两张胡床,似乎正等着他二人。
卓不浪走到桌前坐下,翕鼻闻了闻茶香,道:“苏兄煎的石花,好久没有闻到了。”
“我以为五郎早忘了?”浅青公子剑眉星目、清雅俊朗,像是个儒生。
“一别五年,甚是想念!”卓不浪的话竟无半点戏谑,说完缓了一阵子,才又接着道:“这位是黍谷的谷灵娘子。谷娘子,这位是苏澈。”
人称书、画、刀三绝的苏家三公子苏澈,谷灵自然是听过。剑南道苏家是武林世家,门风儒雅,附元绝学更是冠绝武林。苏澈的飞刀在武林中独树一帜,江湖中没人见过他的飞刀,也没人知道飞刀在哪儿,飞刀只在他想的时候、出现在他想的地方,“天上流星过,地上苏刀没”。
“苏三公子。”谷灵施礼道。
“谷娘子请。”苏澈为二人斟上茶。茶汤黄而碧,谷灵轻啜一口,只觉味甘而清、沁入心脾,她还从未喝过如此甘醇清冽的茶:“久闻蜀茶之名,果然是茶中珍品。”
苏澈笑道:“看来谷娘子也是喜茶之人,五郎何不与谷娘子回邛州小住,尝尝岭南道的茶。”
“邛州?”谷灵转头看着卓不浪,道:“你不是西京人氏吗?”
“你知道我的事越多,我怕我会越舍不得你。”卓不浪促狭道。谷灵瞪他一眼,没有理会。卓不浪接着道:“今早错过一位朋友,不想却遇见兄长。在张掖的这些日子,大悲、大喜,也惯了……这次遇到苏兄,我可不走了,少说也要与苏兄大醉三日!”
“五郎还是五郎。”苏澈笑道:“为兄不善寻人,五郎就多留几日,也好与为兄叙叙旧。”
“苏兄这里可有剑南烧春?”卓不浪小声问道。谷灵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膏粱子弟也会赖在别人家中要吃要喝。
苏澈没有答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过后,卓不浪喝了口茶,道:“话说苏兄此来张掖,也是因逆林贼人?”
苏澈斟着茶,意味深长地道:“这些人可不简单。”
“苏兄对僵尸知道多少?”
“在谷娘子面前,我又岂敢班门弄斧。”
卓不浪转头看着谷灵,笑道:“谷娘子说,邪书《地藏兵符经》记载了养尸成兵之法,贼人极可能正用此法豢养阴兵。”谷灵听到“地藏兵符经”五个字,眼神微变。在义庄时,她确实顺口提过此书,但并未言及书名,更没有说过养尸成兵之事,卓不浪又何以得知?
“此书我也略有耳闻。”苏澈道,“阴兵……真是狼子野心。”不论所言何事,苏澈的声量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如同煎茶的手一般沉静自若,仿佛任何事都难以在他心里泛起涟漪。或许只有如此沉静的心,才会有如此沉稳的手,才能练出如此惊世骇俗的飞刀。
这时,和叔引着使女来到一旁,苏澈道:“谷娘子,我有件物事要交与五郎,失陪一会儿。小桃代我为小娘子煎茶。”苏澈与卓不浪起身往内堂走去,使女小桃坐到桌前煎茶。
卓不浪随苏澈走进书房,书房中墨香熏淡,梨花木的书架、书案和木椅,处处透着清雅。苏澈从书架上取过一物放在书案上,将缠裹的绢布解开,是一把刀,刀长不足一尺的普通短刀。卓不浪拿起刀细看之后,面色大变,刀刃裂为极薄的三层,中间夹着两层极薄的木片,工艺繁细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卓不浪小声道:“封血裂刃?”
“正是。”苏澈道:“五郎生在铁冶世家,应该知道,能锻此刀者,天下不超过三家。”
“卓家便是其中之一……”卓不浪沉吟道。他说的不是长安的卓家,而是邛州的卓家。卓家经过几代人的精研,工艺精良可媲美朝廷少府监。逆林贼党若真造反,锻此刀者便是反贼……卓不浪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心里窒闷不堪。
苏澈将刀重又缠裹好,递到卓不浪面前:“此刀共有五把,这把就交与五郎。”
卓不浪接过刀,一屁股坐在木椅上。谁能想到,卓家百年基业很可能就在这五把刀上。登峰难,跌落却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突然有种如履薄冰之感,这趟张掖之行真是步步凶险。
卓不浪呆坐半晌,才又开口道:“苏兄为何到张掖?”
苏澈平静地道:“因为他们盗走了苏家的武籍。”
卓不浪又一惊,苏家家规极严,门下弟子极少在江湖走动,因此也极少有外人进入府中,更别说盗走武籍。
“能从苏府盗走武籍,这帮贼党真是高深莫测。”卓不浪道:“不过,我记得你说过,苏家的武籍只是些入门的功法,苏家绝学都是掌门亲身传授。”
“功法事小,盗走武籍事大。”苏澈道:“苏家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务要彻查到底。”
卓不浪想起贼党弓手的附元飞箭,原来是盗学苏家武籍。再想想隐匿张掖的其他门派,武籍被盗对武林门派而言都是大忌,各派心照不宣,各自查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么说来,各派恐怕都是因为武籍被盗,所以各怀心事,想要找回武籍。苏兄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苏澈道:“就是岱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