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陆家庄命案之后,你便开始谋划生路?”张矩看着土坡上用泥和落叶伪装、向上掀开的木门落下合上,坡上落叶簌簌,片刻便掩去了门和人的痕迹。“人法地,地法天”,全都归于自然,如周遭的一切,自然地生、自然地长、自然地活着……
一个四十来岁、方脸黝黑的男子合上木门后,引着张矩往山下走去,边走边道:“他们谎称大宅下有暗河,我就觉得不对劲,那里根本不可能有暗河。后来陆纲父子的死彻底点醒了我,他们要遮掩此事,我们都必须得死。那时我就想到了这里。”男子名叫元振,是个沟洫匠人。朝廷在甘州兴水屯田,元振常年受官府招雇浚河开渠,对甘州河流漕渠如数家珍
与张矩、元振同行的还有个老伯,老伯名叫牛兴,删丹县人,这几日便是他照料张矩的饮食起居。张矩的伤已好了很多,右脚还有些微微作痛。
那日落入陷阱后,他以为自已必死无疑……不料那陷阱并非歹人所布,反倒是为阻歹人所设。养伤的这几日,张矩仔细询问了事情的缘由。五六年前,张掖改易河道,有人高价雇募河工力夫开凿河渠,元振和老牛都是那时应募到合黎山开渠。
合黎山下有弱水支流由南向北流入地下,地下河水流平缓,河道宽约十尺,从合黎山南面流入约一里后分出两条支流。所谓改易河道,就是将两条支流截一疏一,仅留一条地下暗河。有主家寻雇了四十八人改易河道,还找来八人监工,不远处的龙首山西面山脚缺口处刚刚修造了一院大宅,大宅还没完工,主家便让他们先在大宅里住下。
起初,他们每天从合黎山南面的山洞中顺河而入,先疏浚西面河道,然后截断东面河道。后来,监工将他们分作两组,一组去了龙首山,元振和老牛这组则留在大宅里挖坑,监工称是大宅下面的暗河淤堵,需要疏浚。他们向下挖了近五丈,未见暗河,又向西凿了十余丈,竟然与合黎山下被截断的河道凿通。监工又让他们向东挖,挖了十多天后,陆家庄传来了陆纲父子的死讯。
陆纲父子离奇死亡令陆家庄和周边几个村子人心惶惶,受雇的河工力夫中也是传言四起,有人说河道里有邪祟,有人说另一组人全都死了……元振察觉主家的意图绝非改易河道,而是另有所图,他暗中联合十余个雇工筹划自保。又过了十多日,他们挖进了龙首山中的天然洞穴。
一日,监工趁他们休息时突然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连杀数人,元振和十余个雇工用事先偷偷准备的绳网,依计反杀了四人,但仍有十四个雇工被杀身亡。
元振告诉活下来的人,改易河道是个陷阱,主家心思缜密、行事狠毒,其耗费如此心力和财力,定是在谋划巨大的阴谋。如果他们回家,很可能会牵连家人丢了性命,要想活下去,只能先躲起来避过风头,再从长计议。九人中有七人相信元振的推断,另两人更相信报官可以自保,于是元振带着七人躲进了合黎山中的洞穴。后来探知,另两人还未走到县廨便失去了踪迹。
陆纲父子死后不久,胞弟陆常便赶回了家中。陆常乃是沙河帮帮主张居山的亲传弟子,浓眉虎目,一身粗豪气,但心眼很活,深得师父张居山喜爱,张居山特地派了四名弟子跟着陆常。陆常不信邪祟之说,认定兄长是被人谋害,执意要查明死因。
元振是张掖县山阳村人,山阳村在陆家庄东面龙首山脚下,两村相距不过一里,都是猎户居多。元振和陆纲、陆常,还有陆家庄很多猎户相熟,元振认为陆纲的死也是主家所为,他趁夜偷偷摸进陆家庄,将受雇改易河道的事告诉了陆常。陆常查问多日毫无头绪,得知这个线索,当即让元振带路,领着四个同门潜入了龙首山的洞穴中,不想竟真的撞见了歹人。陆常虽武功不弱,但也非歹人的对手,幸而元振这些日子将周边山势地形、暗河洞穴摸得一清二楚,四个同门弟子又拼死拖住歹人,他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四个同门却葬身在了龙首山中。
陆常也伤得不轻,元振将他带回了合黎山的洞穴。元振暗中联手陆家、山阳两个村平日里交好的猎户,演了出争抢狩猎地界的好戏,最后两村猎户将合黎山分作两片地界,各狩一片,并在各自地界上布设了大大小小的机关陷阱和兽骨怪石,阻住其他上山之人,也掩去了元振等人的踪迹,障护他们周全。
“明府,你下了山,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老牛带着哀求道。住在山里五六年,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家,但又怕害了家人的性命,只能是有家不能回。
“牛伯,你的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忘,我会亲自接你回删丹。”张矩眼露感激,那日他被困陷阱昏死过去,迷蒙间听到五六个声音在争论……
“早就听说删丹来了位年轻县令,为人刚直,也许他能帮我们。”
“虽然有官凭,但也不能轻信。他若真是删丹令,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亲眼看见歹人追杀他,不论他是不是删丹令,先救了他再说。”
“说不定是歹人偷了官凭,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们现身,贸然救他就是害了大家。”
“他若真是删丹令,死在这里,必会祸及我们。”
“那怎么办?也把他埋了?”
……
张矩挣扎着想要睁开眼。
“他醒了……”是老牛的声音:“你是删丹令?”张矩用尽全身气力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是老牛的声音道:“你认识牛忠吗?”
张矩头脑晕沉,浑身剧痛,但牛二的名字他根本不用多想:“牛家村的牛二,差役,为人忠厚、一身蛮力……”
老牛的声音有些激动:“牛家村的牛兴,你听过吗?”
这次,张矩不得不忍着晕痛想了想,用尽气力道:“牛兴……咸亨四年失踪……”张矩到任删丹令之后,仔细翻阅了咸亨元年以来的簿录牒文,记下所有人命和失踪案,大多案子他都亲自查问过,牛兴失踪的案子,他当然记得。
“他若不是删丹令,怎会知道我和牛二?”老牛的声音更加激动:“说不定他就是我们的救世菩萨!把他抬进洞府养伤吧。”就这样,张矩住进了合黎山的“洞府”,老牛一直悉心照料他。
“我张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这帮歹人!”张矩道。这次张掖之行本为公差,谁知这些歹人竟与他私藏的心事关联甚深,如今这心事已不仅仅是他的私仇已怨,更是他删丹父母官的职掌本份、是甘州官长的信赖重托。
“张明府,元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们在这躲了五年,大家回家的念想已经忍不住了,洞府怕是待不下去了。”元振声音一沉,接着道:“我有一事向张明府禀告。”张矩不动声色,在洞府的六七天里,他和元振长谈过三次,早已察觉元振欲言又止,看来他是在等一个时机。
元振略顿了顿,道:“歹人截断暗河,将河道与龙首山的洞穴相连,如果是作密道,往南过不了河,往北翻不过山,根本是白费力气,所以这密洞绝不仅仅是作密道之用,里面定是藏了什么重要的物事。很多武人进去,都是有去无回。”
元振前后瞅瞅,声音压得更低:“这五六年,我一直暗中察看,歹人往山上和山脚那座大宅里运过很多白石灰。石灰御湿,所以我推测,他们藏在密洞里的物事……忌水!”
张矩问道:“除了石灰,他们还运过什么?”
“大宅里有辆黑色的驷马高车,常常三更出来,五更前返回,但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看来河头已有对策。”张矩道。洞府之中大小事都是元振和陆常做主,所以大家都叫元振“河头”,叫陆常“陆头”,张矩也随了他们的称呼。
“水路河道的事,我还知道些。我们截河的地方,其实还有条暗流,从甘州南面祁连山顶流下,与龙首山上的泉眼相通。暗流只有泉眼大小,很多人并不知晓。我们截断弱水支流,这条暗流也改了道,龙首山上的泉眼必然已经干涸。”河头说起水河之事,娓娓而谈:“如果他们真的忌水,那么我们只要重新疏浚河道和暗流,引水淹灌,说不定就能毁了密洞。”
“河头有把握重疏河道和暗流?”
“我已反复堪辨,至少有七成把握。”
“需要多久?”
“现在动手准备,至少需要十天。准备妥当后,两个时辰便可疏通。”河头迟疑了一下,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断,管不管用,我并没有把握。”
张矩思忖片刻,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我从未对人说起过。”
“你现在开始准备,是否有用就交给我去查。若是有用,我会差牛二来找你。”张矩说着,转脸对老牛道:“老伯还认得牛二吧?”
“应该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