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矩和河头、老牛一路走,一路小声商议。河头带路绕过了陷阱机关,从罕有人迹的小路下山。穿过一片林子,山下的村庄良田似乎已近在眼前。
突然,一个冷沉的声音传来“听说张明府在找我”。三人眼前已多了个人影,张矩记得这个声音,正是槐树街上的那个狼人。
“你还真藏在这里。”狼人看着河头。河头面如死灰,他也记得此人——龙首山洞穴中重伤陆常、杀死四个沙河帮弟子的歹人。
张矩取出手弩,脑中闪过一百种办法,但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保三人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还是分头逃开,或许还能保全两人。“一会儿听我号令,大家分头跑,河头往山上,牛伯往山腰。记住,不管歹人追谁,都要拼命跑、不能回头。逃出后立即回洞府。准备……”话音未落,身后又多了两个歹人,将他们三人围住。
“还想逃吗?这里可没有官军,你们还能往哪逃?”狼人颇为得意。那日,他听说张矩逃脱,怒不可遏,围着合黎山整整转了三天,他开始怀疑山上的猎户陷阱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于是派人日夜守在地界陷阱的四周,足足守了六七天,终于发现了张矩等人的踪迹。
情势越发危急,张矩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咬咬牙,道了声“跑”,人如脱兔般窜出,手弩朝着狼人先发一箭,稍稍一顿,再连发两箭。这是他自已最有把握的出箭节律。
狼人漫不经心闪过第一箭,不想后面两箭竟刚好封住他的退路,只得出手挡开两箭,左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狼人有些着恼,一拳打向张矩胸口。
张矩虽常练“活身法”和“五禽手”,但这些只是强身的法门,他当然知道自已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狼人的拳头。可拳头却没有打在他身上,张矩只觉人影一闪,眼前已不再是那狼人,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如崖石般冷峻的男人……
“沈大哥!”张矩绝处逢生,不禁大喜过望!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恬!
狼人硬接沈恬一拳,连退了五步,气血翻涌。另外两人见狼人被袭,拔刀急冲过来,一前一后分击沈恬后脑和小腹。沈恬脑中闪过三人的方位和距离,算准时机,一把推开张矩,右移两步,避过劈向后脑的短刀。那人瘦高的身形难以止住前扑之势,身后破绽百出,但沈恬却并未出手,又左移两步,从左后方直击那人左肋。
沈恬放右打左,出手不同常理。攻他小腹、身量较矮的那人大感意外,赶紧收住刀招,可没等他第二刀出手,沈恬已到了他面前,他的第二刀再也没有了出手的机会。
狼人深知遇上了高手,哪敢怠慢,趁另外两人夹攻沈恬之机,拔刀袭来。三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联手杀敌也是默契老道,可直到另外两人重伤倒下也没想明白,屡克强敌的联攻怎么就被轻松破开,平日惯熟的杀招怎么就处处掣肘。
沈恬的快拳如雨点般落在狼人身上,将狼人逼至一株大树下。狼人一声嘶嚎,身形暴涨、手臂鼓胀、掌指粗利,恶狼般扑向沈恬,浓烈的兽息吓得三四丈外的老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狼人兽变并未令沈恬退避,沈恬的双足、双臂也悄然暴胀,肩头和上臂鼓起如骨甲兽鳞,左臂硬抗狼爪,右拳猛击狼人,生生将狼人前扑之势砸了回去,“嘭”地撞在树干上。那树干足有酒桶粗,却也被撞得簌簌直响,落叶纷纷。
沈恬如影跟至,粗岩般的拳头如《秦王破阵乐》的鼓点般,极有节律地敲击着狼人周身气穴,章门、五枢……神藏、神阙、五枢……中府……每一拳都有真气如锥刺般刺入气穴、刺进经脉,连兽狼之躯都难以忍受这般痛楚……
狼人不住哀嚎,沈恬小声问道:“是谁屠了田记车马行?”
狼人的兽变慢慢消退,鲜血从嘴角不住流出,痛苦而无力地道:“豹冲堂犀聂摩。”
“主事人是谁?”沈恬放缓了出拳的节律。他用的手法名为“刺脉”,是“冷血狱寺”毕无命的独门手法,极尽痛之能事。
狼人失神地看着沈恬,极虚弱地道:“枯荣道长。”心胆俱碎的痛惧和绝望让他早已忘了抗拒,形同一根狼人桩。
“老巢在哪?”
“龙首山绯云阁。”
“沈大哥留活口!”
狼人与张矩几乎同时说出口,两人说完最后一个字,沈恬也打完最后一拳。狼人已恢复了人形,如烂泥般倒下,身后酒桶粗的大树自齐胸处折断。
张矩上前探了探狼人鼻端,已无气息,另外两人重伤未死,看来沈恬还是手下留情。“多谢沈大哥,我又欠你一条命。”
沈恬微微点头示意,道:“车马行的案子查清楚了?”
“沈大哥稍候。”张矩转身走向河头,拿出自已的官凭,小声嘱咐了几句。河头接过官凭,匆匆下山而去。张矩又将老牛扶到树下休息,这才走回来,将赫楼夜之后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沈大哥怎么会找到这里?”
“江湖人,当然是用江湖的办法。”沈恬道。张矩没有说的事,他不会问,他不想说的事,张矩也不会多问,他们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却比朋友更信重。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队官军驱马到了山脚下,前面引路的正是河头元振。“矩少已性命无忧,我先告辞了。”沈恬不愿与众人同行,转身便要走。
“沈大哥在哪里落脚?”张矩道。
“你若找我,老规矩,在甘州公廨的墙上留下标记,我自会去寻你。”沈恬说完,展开身法急掠而去。
不一会儿,官军到了林子,队正施礼道:“张明府,我是甘州府护卫队正孙休,刺史命我等前来接张明府回府衙。”
张矩目光扫过众人,道:“为何不见牛二?”
孙休道:“牛二兄弟几天前已经离开了州府,不知去向。”
张矩将河头和老牛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两人告辞离去。张矩对孙休道:“将这二人押回大牢,尸首送到公廨。”
在甘州府的一间厢房内,张矩向裴刺史禀报了赫楼夜之后的事,直听得裴刺史、葛崇眉头紧锁。
“照你所言,平西侯也牵连此事?”葛崇道。
张矩小心留意着裴刺史和葛崇的神情,道:“依我推断,平西侯府与歹人之间必有牵连,但还不能断定其与吐蕃禁卫军之事有关。”
“平西侯德高望重,怎会与歹人牵连?会不会是歹人故布疑阵,引我们入彀?”葛崇道。
“平西侯何等老成练达,在平西侯的眼皮下故布疑阵?他们怕还没这个本事。”
葛崇不再多言,裴刺史沉思良久,道:“北边战事告急,突厥勾结契丹、奚人等部叛乱,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将军不日将到朔州,若是吐蕃……凡事当以社稷为重。张明府,此事就交由你尽速查办,切记小心谨慎,勿节外生枝、多生事端。”
张矩躬身应诺,其实他已猜到裴刺史的想法,一来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州府并不想贸然查问翟家,以免生出嫌隙,而张矩并非州府属官,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二来平西侯乃是先皇册封,论家族门第,翟家远不及清河张氏,就算张矩得罪了平西侯,翟鹄梁也奈何不了张矩。而张矩等的正是刺史这句话,他自荐来删丹为的也正是这件事。
张矩在合黎山洞府中养伤时,已大致想好了追查的方向。想尽快查清楚歹人修造洞穴的目的,最快的办法就是到河头所说的龙首山西面山脚的大宅中查探,但洞穴凶险,须找武功高强且信得过的人商议,查明洞穴之后很可能还需要河头等人的协助,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找人,找到三个人:沈恬、卓不浪还有牛二。
裴刺史命张掖县衙全力找寻卓不浪和牛二,还派了一队官军听从张矩差遣。张矩在州府院墙上悄悄画了个斜着的长圆形,圆里三条线,这是留给沈恬的标记。然后,他便在州府中夜以继日地翻阅仓、户、法三司簿册,还随身带着纸笔记录。渐渐地,张矩像是从一堆零碎的纸片中拼出了一幅画,画还有残缺,但已能窥出个大概。
这日,天色已经麻黑,张矩在州府的角落里偶然看见一朵素白兰花,不由自主又想起赫楼夜那芷兰般的女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若能再相遇,定要与她相识……或许,她还知道些歹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