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街上,乱战一片!
张矩悄悄攀上一座屋顶,伏身屋脊,双手持弩,“嗖”地又是一箭,这是他今夜射杀的第二个弓手。张矩虽非武人,但常日里也勤练拳脚,体格强健,尤擅弓弩。他到任删丹令后,亲自带着一班兵卒差役操练,教他们射箭,牛二和陈七便是差役中弓箭练得最为娴熟的两人。
刚跃下屋顶,街对面一支飞箭袭来,张矩闻声就势趴倒,避过此箭,又赶紧起身贴墙前行数步,闪身在一屋檐下。弓手还剩二人,槐树街东西两边各一人,此二人弓射、掩藏均精到老练,还相互护卫,张矩一人应对颇有些吃力。
突然,前方又有飞箭袭来,张矩从飞箭射来的角度判断,街东边的弓手已从屋顶移换到街上。张矩想要看清弓手的大致方位,但飞箭接二连三射来,压得他根本无法细看,只能胡乱还以三箭。街东边的弓手步步逼近,街西边的弓手还在虎视眈眈。两个弹指前他刚射杀一个弓手,没想到两个弹指后自已被逼进了死角。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个更大的危险正离他越来越近,另一个弓手已从街对面悄然来到他身后……
街上一声狼嚎,还没等张矩看清发生了什么,女子和狼人突然出现在近前,一眨眼又不见了人影。这时张矩才发现,自已身后竟然跟着一个弓手,捂着喉咙,坐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张矩何等聪敏,很快便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
被他射杀的第二个弓手应该被当作了饵兵,诱他暴露行藏。随后,街东的弓手将他逼进死角,街西的弓手从他身后包抄偷袭,若非女子出手相救,他此刻怕是已成了箭下亡魂。念及此,张矩忍不住望向与狼人游斗的女子。那一刻,他似乎闻到芷兰幽香,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无花而不芳!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钟婵。
钟婵从密道离开多仁商号之后,一直留在密道出口的染坊里。穆赤和染坊上下还算和善,但钟婵知道,穆赤留住她不过是出于自保的权宜之计。她这次来张掖,原本是想尽快查清父亲托付之事,并不想节外生枝,但绯云阁却如同阴影般挥之不去,眼下更牵扯到吐蕃,绯云阁的诡异之下似乎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官府与多仁商号的传言令穆赤等人十分紧张,整个下午染坊里安安静静,使女小梅依然形影不离地跟着钟婵。这两天,钟婵将之前发生的事全都梳理了一遍,官府为何会突然查探多仁商号,难道只是巧合?两三天前多仁商号宅院里的暗杀,官府知道多少?穆赤和墨都的身份不简单,他们是否会对我大唐不利?不论他们在计划什么,钟婵已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告知官府,可是该怎么做才能让官府有所警觉?
吃过夜饭,钟婵趁小梅不留神,越出染坊,来到赫楼街。今夜正是传言中的赫楼夜宴,她找了家茶肆,要了一杯茶和一碟乳糕。茶肆里坐了九位客人,钟婵感知到,其中三人是武人。小小茶肆,离赫楼足有半里远,已有武人在此暗中监守,今夜的赫楼注定不平静!
钟婵坐在临街的一张旧桌边垂眉轻啜,小心留意着附近楼店和街上的动静,她发现了至少七个武人。过了一会儿,钟婵离开茶肆,缓步向赫楼走去,前面不远处有棵大槐树,她趁没人留意的瞬息,纵身跃上槐树,左手藤蔓在枝叶繁茂处织成网,她在茶肆里已选中这株大槐树作观察点。
钟婵半躺在藤网中,家乡玄鉴堂的后院也有一株老槐树,她们师姐弟在老槐树上搭了间小树屋。钟婵常在树屋中修炼禀赋神通。槐树性寒,通禀槐树能调息内火、明习目力。钟婵通禀槐树,身心顿时轻畅许多,这张掖的槐树比家乡的少了几分水润,却多了几分粗粝,有种粗豪的生气!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两声响哨如同战鼓雷动,一早埋伏在四周屋院中的官军涌入赫楼街,与不明身份的歹人展开争斗。乱箭横飞,有的竟射向了槐树,钟婵一面小心避开飞箭,一面仔细观察街上的局势。两个年轻后生引起了钟婵的留意,一个软甲劲弩、指挥若定,一个锦衣怒杖、疾风仇火。从二人举止判断,此二人对歹人并不陌生,尤其指挥官军的后生,之前多仁商号掌柜宴请的人之中便有他。
一番乱战后,歹人四散逃离,官军搜查了整条赫楼街后也离开了。钟婵躺在槐树上的藤网中,并不急于离开,刚才那两个后生都未离开,好戏还没收场!
果然,过了约一刻,赫楼街上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魁梧一个精悍。那魁梧浓髯的人影,钟婵觉得有些眼熟,像是龙首山绝壁上的第三人。
两个后生一前一后跟着此二人,软甲后生跟在前面,他不是武人,看上去心存忌惮,只是远远跟着,锦衣后生跟在后面,钟婵则跟在锦衣后生的后面。锦衣后生内功修为不凡,靠近跟踪恐会被他发现,若是离远些,根本望不见头前的两人。钟婵灵机一动,悄然绕到软甲后生前面,通禀藤蔓呼吸,隐去气息。她利用软甲后生的忌惮,来了个“居中”跟踪,同时缩短了与前后两帮人的距离。
可惜,钟婵怎么也没有想到,槐树街上还有弓手埋伏。
两支飞箭打断了她的“居中”跟踪,钟婵这才发觉,前面小巷埋伏了三个弓手。钟婵辨得弓手位置,藤蔓如灵蛇般窜入小巷西口,倏地缚住弓手右脚将其拖进槐树街,自已则闪身到弓手原来的位置。两人身形交错的瞬间,钟婵一拳击中其右肩,弓手吃痛坐起,钟婵顺势夺过其弓箭。弓手的惊叫声引来了两支飞箭,他到死也不相信,插在胸口上的会是自已人的箭。
钟婵借机看清了飞箭射出的方位,迅即还以两箭。黑暗中传出两声闷哼,之后是精悍胡人的怒嚎,钟婵再次亲眼目睹了狼人的兽变,月光下惨绿的双眼令人不寒而栗。
狼人还是没发现钟婵,却意外发现了更远处的软甲后生。这对钟婵而言可不是好消息,她已决定将吐蕃之事禀告官府,之前苦于没有稳妥的办法,既禀告官府,又不会遭致官府的怀疑。自从在赫楼街上见过软甲后生指挥官军,钟婵便有了主意,这主意就是软甲后生。
所以,软甲后生不能死!钟婵顾不上再隐藏气息,施展身法急追狼人。狼人速度极快,扑倒一人后又转向软甲后生。
千钧一发之际,一路跟踪而来的锦衣后生突然现身,抢在钟婵出手前救下了软甲后生。锦衣后生身法极快,手中青锋如同雷神斧凿,刀光电闪,雷霆万钧。
这时,另一个魁梧的身影业已追到。钟婵看得真切,此人浓髯赤黄,正是绝壁上如雄狮般的第三人。
“又是你!”浓髯唐人也认出了钟婵:“你究竟是什么人?”
“替天行道之人!”钟婵不假思索地道。每次想到绯云阁,她的脑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正对峙间,钟婵察觉到附近又有三人靠近,武功平平。很快,两支飞箭袭来,钟婵听风辨位,侧身闪避,手中长弓还以一箭。身形未稳,浓髯唐人突然一声“狮吼”,内劲振鸣,如惊涛恶浪般激撞而来。钟婵只觉耳目胀痛、脏腑紧缩、呼吸困难,天池、天溪等穴酸痛,赶紧运功相抗。
钟婵听父亲讲过,“狮吼功”乃是少林绝学,其气劲修炼与拳劲掌力大不相同。拳脚之气讲究“聚”,真气凝聚一处爆发,真气愈聚,气劲愈强;而“狮吼”之气讲究“散”,气劲散盖周身,寻弱处击之,伤人于无形。常人耳目脏腑皆是弱处,极易为“狮吼”所伤。但正因“狮吼”气劲散,劲道难以与拳劲掌力相比,故并不致命,常伤敌以震慑。
钟婵运功护体,她修习的“冲盈四鉴”之气鉴,乃是钟侑偿自《天机经》中悟出的内功心法。钟婵真元修为精深,真气循行十二经脉,未觉内伤,只是她手中的长弓和身后的墙瓦皆被震裂。
浓髯唐人一声“狮吼”之后迅即抢攻,钟婵以藤蔓牵掣,一招“千树梨花”拳快无影,后发先至,接连击中浓髯唐人右肋和左腹,占得上风。突然,一黑影从横巷中风驰而至,如雷神天降,带着刀光电闪直劈浓髯唐人,若不是被暗处弓手的飞箭所阻,浓髯唐人必定死于电闪雷劈之下。
钟婵不看也知道,这黑影就是锦衣后生。左臂被斩伤的唐人暴怒狂吼,身躯暴涨、鼻翼突延、形容威猛。原来浓髯唐人也是混元人,观其兽变形貌,应是个狮人。
“这个卖药的交给我,那边有个狼人就麻烦姑娘了。拿弓的几只老鼠就交给你了,老朋友?”锦衣后生道。言下之意,“卖药”的狮人和软甲后生他都认识,一个是仇人、一个是朋友。
狼人紧跟着锦衣后生冲出横巷,略瞅了瞅钟婵等人,又直扑软甲后生,看来赫楼街的仇怨让他尤为记恨。可他身形方动,右腿便结结实实挨了一鞭。鞭打狼人的虽只是藤蔓,但真气贯透、力逾千斤,连皮肉糙实的狼人也被打得一个趔趄,气恨地转向钟婵扑来。
钟婵靠着灵巧的身法和神出鬼没的藤蔓与狼人游斗,引得狼人四下乱扑、跌跌撞撞。钟婵一边游斗,一边留意着街面的动静,发现张矩落入了弓手的圈套,危在旦夕。
情急之下,钟婵想出“黄雀在后”的险招。她故意用藤蔓缠住狼人右臂,借狼人挥甩藤蔓的巨力,身形“不禁杨花”凌空飘落在张矩附近,藤蔓如灵蛇般又缚住张矩身后的弓手,然后借力折向弓手。狼人紧追其后,猛地挥出一爪。被藤蔓捆住的弓手只觉得眼前娇俏的身影一闪,换作了一头恶狼,狼爪划过他的喉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本以为自已是黄雀,可到头来却成了螳螂。
狼人以为钟婵已难逃爪下,当他看着自已的利爪抓破弓手的喉咙却来不及撤回时,他才明白,自已不过是被女子逗引的猎犬,不但错杀了自已人,还救了自已最想杀的人。无处宣泄的愤恨令他双眼变得血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撕碎这个女子。
槐树街上,还有一人同样杀红了双眼——锦衣后生卓不浪!
兽变后的混元人,兽形彰显,兽力远胜人力,皮肉糙实坚韧,常人绝难伤其分毫,唯独“兽关穴”能为常人所伤。“兽关穴”乃混元人蕴化兽血、激起兽变之要穴。混元人汲取兽血时,周身诸穴之一与兽血融合成兽关穴,故兽关穴因人而异,不易察知。
人兽悬殊,与兽人交手,正面硬抗无异于自寻死路,武人通常会凭身法周旋,寻其兽关穴再伺机攻之,方有胜算。卓不浪对阵狼人时亦是如此,但对阵狮人却大反常理,冒险进击。
狮人兽形盖过人形,无法施展武功招式,只凭兽力攻击,扑击迅猛、爪力千钧,狮爪划过卓不浪的左腹,袍服破开、鲜血浸染。但卓不浪却浑然不知痛,木然的脸上似刀刻斧凿般冷漠,手中银煋电闪,反复劈斩狮人胸口处同一位置。他的搏命险招很快有了奇效,狮人胸口竟被生生劈出一道焦黑的裂口,皮肉翻卷、鬃须焦断。狮人伤重不支,兽变渐渐褪去,嘴里的吼声已听不出是怒,还是痛……
狼人听见吼声,反倒冷静下来,再不敢恋战,转向卓不浪作势偷袭,实则扶起狮人,极快地逃离槐树街。仅剩的一个弓手也早已遁入暗处,不知去向。
钟婵略一思忖,展开身法追了上去。张矩走近卓不浪,见他脸色苍白、汗流如洗,湿透的前襟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卓少,想不到你我异乡重聚,竟是这等生死关头。救命之恩叫为兄何以为报?”张矩笑道。
卓不浪银煋回鞘,手杖拄地,慢慢言道:“上等织锦袍服、上等葡萄美酒、上等蜀州蝉翼茶……应该可以报答了。”虽强颜说笑,但已是疲态尽显。
刚才与狮人的恶战,彻底激起卓不浪内心积郁的仇火,仇火烧空了他的心、烧红了他的眼,令他无法思考,任身体去拼杀,活闪禀赋运至极限,接连四刀“雷尊耀世”劈中狮人心口偏左位置,硬是将兽形的狮人劈成重伤。但过度使用活闪禀赋也令他气血亏虚、精力耗损,加之左腹的爪伤,卓不浪已是虚乏至极,连开口说话也极费力。
张矩看出卓不浪已是勉力支撑,不便多留,笑道:“如此,待我备好袍服、美酒和香茶,在驿馆静候卓少。”
卓不浪望张矩会心一笑,拄着手杖缓步离去,张矩则隐入暗处等候。不多时,陈七引着官军赶到了槐树街,他依照张矩的嘱咐,扶着重伤的牛二先行回到州府,向葛崇禀报槐树街的情势,葛崇依张矩之计立即调令一队官军驰援。
张矩唤来陈七和队正、火长细细交代一番,一火兵士将两个弓手的尸体和街上残留的物事搬回府衙,张矩则带着另一火兵士追赶歹人。这次有官军护卫,歹人又重伤一人,张矩也不再顾虑,手执水玉,循红晕脚印急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