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进院子是仆役的宿房和马厩,还有些库房。四周房顶上早已布下十数个弓手,钟婵等人刚进院子,飞箭从四围爆射袭来,眨眼间又有三四个家丁倒下。
钟婵左手藤蔓为盾,挡住迎面射来的飞箭,同时避开身后的飞箭,并极快地靠近一间房舍。藤蔓射出,从弓臂与弓弦间穿过,缠住房顶弓手的脖颈,钟婵借力飞身上顶,制住房顶两个弓手,大叫一声“进屋”。四面飞箭袭来,全部射在了两个弓手身上。
钟婵夺过弓手的弓箭,在弓手身后连射四箭,四个弓手从房顶滚落,其他弓手迅速掩藏身形。穆赤见状,命众人赶紧进入钟婵脚下的房舍,走在后面的家丁又倒下三人。
这时,钟婵听到脚下瓦梁间有动静,两柄钢刀从瓦片下刺出,钟婵就地一滚,避开钢刀,反手一箭从碎瓦处射下,身旁又“嗖嗖”两箭射来,钟婵躲避不及,右臂被飞箭擦破。
脚下有乱刀,四面还有暗箭,待到墨都等人追来,恐怕所有人都在劫难逃。时间紧迫,钟婵身形跃起,而后“千斤坠”踩在弓手尸身上,弓手尸身撞破瓦顶掉进房舍,钟婵手中的箭和藤蔓同时射向房梁上的两个刀手,两人应声跌落。藤蔓击中一人后迅即缠住他的脚,其下坠的力道反将钟婵拉升至梁上。
同时,穆赤等人也冲进房舍,数支飞箭穿破窗纸、射进屋内,吊在半空的刀手顿时变成了活箭靶。
“一起硬闯根本逃不出去。”钟婵在梁上对众人道,“墨都的人马上杀到,大家只能各安天命。”
“不可,公子万万不能出事。”挡在穆赤身旁,长相颇似桑布的汉子道,“公子,旁边就是马厩,我带护卫骑马冲出去引开他们。恳请娘子保护我家公子周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罢召集仅剩的四个家丁从靠北的窗户破窗而出,仅留下穆赤和一直跟在穆赤身边的唐人总管于富。
院中又响起飞箭破空之声,接着是马嘶和惨叫声。
“走,到马厩去!”钟婵飞身下梁,领着穆赤和管家于富从家丁破窗处轻声翻出。刚离开房舍,房舍的门便被踹开,墨都带着三人闯了进来。
钟婵引着穆赤和于富钻进房舍旁边的马厩,将二人藏在草料堆里,堵住他们的口鼻,示意他们闭住呼吸,自已则通禀藤蔓吐纳。她深知,以墨都的修为,定能感知穆赤和于富的气息。
穆赤强自镇定、尽力闭气,于富已憋得面色紫青。墨都离开房舍又来到马厩察看,于富心跳渐微、手脚抽动,眼看就要窒息……
墨都驻足片刻,终于离开了马厩,带着几个家丁和刺客骑马追出宅院。
钟婵放开手,于富鼻翼翕动、神志不清。钟婵掌击其胸部,一股真气贯入,于富猛吸一口气醒来,不住地大口喘息。身旁的穆赤放心地吐出口气,可钟婵依然警惕地望着院子里。
穆赤顺着钟婵眼神的方向望去,院子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黑紫衣、紫晶眼罩。
钟婵早已发现邱叶,就在墨都闯进房舍后不久,邱叶也走进了院子。可于富即将窒息而死,她不得不冒险施救,她和自已打了个赌,赌邱叶会再帮他们一次。
于富一阵猛喘,邱叶自然已发现他们。她站在院中,既没有出手,也没有发出讯号,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马厩,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钟婵赌赢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原由,更猜不透这个如同紫菊的女人,但她这次赌赢了!
“屋顶还有弓手,时间不多了,只能先冲出去再想办法甩掉追踪……”钟婵小声说道。
于富突然道:“这宅子里有条密道,我们可以从密道离开。”
钟婵看着于富、又瞅瞅穆赤,道:“密道?在哪?墨都知道吗?”
于富看看穆赤,小心翼翼道:“在第四进院子一间耳房里。墨都不知道。”
“如此甚好。”钟婵心生一计,“我们从密道离开,也好避开他们的追踪。”
钟婵示意穆赤和于富又从窗户返回房舍,房中还躺着三具刺客的尸体。钟婵让二人换上刺客的衣服,自已则在左臂系上一条绣着花纹的红绢,这是她之前从打晕的家丁手臂上摘下来的。她猜测这是种标记,将跟随墨都的家丁与其他家丁区分开来。
“一会儿出去,千万不要慌乱。”钟婵道,“你们跟着我走,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墨都让我们搜查院子。”
“是墨都将军!”穆赤纠正道。
钟婵心中一凛,这些人果然不是商人。如果墨都是吐蕃将军,那么穆赤是什么身份?他们和绯云阁是何关系?他们伪装成商人进入大唐所谋何事?难道他们是吐蕃的细作?可为何又要自相残杀?太多的疑问,此刻也只得先放一边,必须先活着离开这院宅子。
三人走出房舍,往第六进院子走去。穿过院子时钟婵留意到,屋顶还有五个弓手,之前被她射杀的弓手,尸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家丁的尸身。她小心留意着屋顶的弓手,弓手并未阻拦他们。
进入第六进院子,刚过院门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桑布和家丁。钟婵绕过尸身,继续往前走。穆赤忍不住扭头望着桑布良久。
“不要看。”钟婵小声发出警告。院中房顶上重新布置了两个弓手,院子里有三五个家丁在走动,左臂上都绑着红绢。钟婵学着家丁的步伐,带着穆赤和于富穿过院落。钟婵走得十分冷静,穆赤和于富心都提到嗓子眼,掌心里全是汗。
总算顺利走到第五进,过了这个院落就到密道了。房顶上有三个弓手,也有三五个家丁在四处走动。钟婵镇定自若地朝院门走去,眼看就要到院门了,两个家丁走过来叫住了他们。
其中一个身量稍高、长脸尖下巴的家丁看着钟婵手臂上的红绢带,喝问道:“嘿,你怎么还蒙着面。你是谁?”
“墨都将军命我暗中监视今天请来的大夫,你可以问问热西提。”钟婵运气将嗓音变得粗哑,还有意拿官长来压他们。
身量稍矮的家丁道:“既是墨都将军的命令,我们走吧。”
但长脸家丁却不依不饶:“你的声音也很陌生。这院里的弟兄我都认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是绯云阁的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钟婵故作发怒,她已感知到另有人在走近他们,必须尽快摆脱这两人。
长脸家丁一怔,身量稍矮的家丁忙道:“三位,对不住了!”拉着长脸家丁就要走开,旁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冷傲的声音:“绯云阁的人怎么会听命于墨都?”
穆赤只觉眼前一闪,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汉子像是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钟婵心中暗叫不妙,这声音她不久前才听过,正是在尸洞和绝壁上追杀她的那个豹人,难怪刚才她感知到的气息颇为熟悉。
此人出现,钟婵知道自已必将暴露,他们三人也就无法再伪装下去。一旦动起手来,穆赤和于富必死无疑,他们死了密道也就消失了,再想脱身恐怕就难了……
为今之计,唯有先下手。
说时迟,那时快,钟婵趁豹人身形将止的瞬间,出手如风,左手抓住其右腕,藤蔓从其身后绕过缠住其左手,右手同时拍其左肩,道:“师兄,我正四处找你。”
豹人睁大眼珠瞪着钟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钟婵右手腕上的手串有七颗小木块。这些小木块形色普通、极不起眼,却都是能入药的珍贵木料,有沉香、紫檀、降香、乌木、楠木、箭木和一种不知名的树木。这些木块和藤蔓一样都是活物,由钟婵禀赋神通资养,钟婵做此手串是为紧急时通禀木块药性用以救人。
本为救人之物,此刻却不得不用之杀人。钟婵触师禀赋与箭木相通,箭木之毒性聚于右手食指中指,再经真气贯入豹人左肩的肩井、肩髃二穴。箭木毒见血封喉,又经真气直贯经脉,毫无防备的豹人迅即便被毒死当场。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已的傲慢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钟婵故作熟络地凑近豹人,用力扶住他,然后对长脸家丁道:“你,我师兄叫你过来。”
长脸家丁迟疑地看看同伴,往前挪了一小步。藤蔓从豹人左手处窜出,绑住家丁将他硬拽向豹人。长脸家丁一个趔趄扑向豹人,钟婵趁机收回藤蔓、装作被人推开,任由长脸家丁将本已死去的豹人扑倒在地。
“啊,你杀了我师兄,你是穆赤的人!”钟婵高声惊呼道,她在故意误导屋顶的弓手。但不知身后的穆赤此刻作何感想?
弓手皆相距甚远,哪里看得清真相,见豹人被扑倒,抬弓便射。“嗖嗖嗖”三箭,两个家丁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身上已经多了几支飞箭。
钟婵又指向不远处另外三个家丁,大声喝道:“你们站住。”随后压低声量说了声“走”,引着穆赤和于富佯装冲向家丁,实则奔向了院门。
弓手见身穿自家衣服的穆赤和于富冲向家丁,不明就里地对准家丁又是一箭,三个家丁也应声倒下。钟婵等三人则趁机冲出院子。
穿过院门是座堂屋,黑漆门窗楹柱,左右两间耳房。于富带路,三人悄声潜入左侧耳房。房中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柜、一张方桌和两只方凳。于富熟练地收起被褥,在一条床板上使劲一拍,床板木条略微翘起,于富抓住翘起的木条将半边床板向上拽起,露出一道砖砌的阶梯,能容一人通过。
于富瞅瞅两人,穆赤当先拾级而下,钟婵紧随其后,于富走在最后,将木床恢复原样。
密道很深、伸手不见五指,钟婵真元催动、极目而视。砖阶的尽头是间小仓房,铺着青石地砖,堆放着七八个大木箱。于富摸到其中一个木箱,打开木箱摸索一阵,又从身上摸出火石,点亮了一盏油灯。
密道终于有了光亮,于富又点亮两盏油灯,三人各自擎着油灯,换作于富在前引路,钟婵走在最后。密道足有一丈高,能容两人并行,两壁刷整得十分平整,每隔十几步墙上还设有灯台,若全部点上可照亮整条密道。
钟婵感觉脚步有些虚浮, 连番恶斗耗损不少真气和体力,身子极疲乏。她摘下蒙面的黑布,深吸几口气调息,密道中气味阴冷霉湿,不利于调息,钟婵只得放缓呼吸,真气徐循运转。
“密道出口有三处,两处在城郊,一处在城中。我们……去往何处?”走在前面引路的于富突然问道。
于富的话听不出是在问谁,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问谁。今天能逃过墨都精心谋划的暗杀,全靠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路上连自家公子都对她言听计从。可眼下他们已经脱险,不知道公子往后有何计策,还会不会继续信重这个女子?毕竟有的事不可为外人道也。
钟婵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密道之事乃是机密,连墨都也不曾知晓,若非万不得已,穆赤和于富绝不会泄露。密道的出口定然是他们潜藏在张掖的秘密联络点,是严守秘密?还是继续信重钟婵?于富做不了主,自然要问穆赤,但又无法避开钟婵私下问示,只好隐晦地问道。
过了良久,穆赤道:“阿善娘子有何良策?”经过刚才的死里逃生,穆赤心里十分清楚,墨都引来的刺客皆是极厉害的杀手,自已的护卫根本抵挡不住,最后救自已的竟然是墨都请来给桑布诊治的大夫,真可说是天意。阿善虽来历不明,但确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眼下护卫已被斩杀殆尽,能保他周全的唯有这个大夫阿善,他只能赌上自家的秘密,以求赢得时机转危为安。
钟婵并不想插手他们的是非恩怨,更不想被人利用,但她似乎已经陷入了绯云阁罗织的大网中。自谷川脚店那个死去的汉子留下“绯云”二字以来,她接二连三地闯进绯云阁的诡局。绯云阁的诡秘阴毒,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净血教。不论是查寻净血教的失物,还是查探绯云阁的底细,她必须先避开绯云阁的耳目留在张掖,方能化被动为主动。
“若是我,就选城中。”钟婵道。
“留在城中,静观其变。”穆赤道。
三人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默默赶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密道出现分岔,于富引着转进了左边岔道。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密道前方出现青砖石阶。
于富走上两级石阶,举着油灯对着左侧墙面细细照看,然后用力摁住墙面,一小块墙面凹退,现出一个暗格,旁边另一小块墙面随之凸起。于富伸手拉动暗格中的铁环,不一会儿头顶传来“吱嘎”响动,有灰土落下,石阶尽头照进一线亮光。
于富用力将凸起的墙面推回原位,凹退的墙面也恢复了平整。于富举着油灯,走近光亮处说了句吐蕃话,上面有人回话,说的也是吐蕃话。
接着,石阶上方出现了方形的洞口。洞口外飘进一股微甘的气味,钟婵略辨闻,是蓝草气味。蓝草的根和叶均可入药,是玄鉴堂常用的草药,她再熟悉不过,但这气味并非草药,更像是蓝草发靛的气味。蓝草发靛可用于织染,大多染坊都有此气味。
钟婵最后一个走出密道,密道外是一座院子,院中有座八只染缸拼合的大染台,洞口就在其中一只染缸下面。院子四周还摆放着染缸和木架,木架上晾晒绢布,看来这里确是织染工坊。除了穆赤和于富,院子里还有九人,全都紧张地盯着钟婵。
“这位阿善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穆赤对众人道:“扎洛,马上为阿善娘子备间上房,请阿善娘子歇息。”
一个细眼高鼻、短髭须的胡人引着钟婵走进内堂一间厢房。房中透着淡淡幽香,秀榻床帐、妆台小几,一看便是女子的卧房。卧房一侧还有间小屋,里面放着浴斛、木盆和木几,看来是专供沐浴之用。
钟婵放下笥箧,趺坐床边闭目调息,真气运转十二正经,运行一个大周天。不一会儿,两个使女抬来几桶热水,熟练地倒入浴斛,再放上澡豆、面药和口脂。
为首的使女笑着道:“阿善娘子,穆赤公子让我们准备了温汤,小梅服侍娘子沐浴。”
“不劳烦小梅,我自已沐浴。”钟婵笑着回道。
使女离开卧房,但并未走远。穆赤的安排表面看来热心周到,实则是要把钟婵留在房中,一者提防自已的行踪泄露,二者便于他们商议要事。这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公子,心思缜密,遇事不失气度,绝非泛泛之辈。
其实,穆赤多心了,钟婵根本就不愿多管他们的是非。她脱去衣裳沐浴净身,顿觉全身舒展,疲乏洗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