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西山下雪了,皑皑粼粼,冰棱挂枝。
万常胜一只手臂轻轻搂住站在雪中的杨梅,抬眉吹气,额发在风雪中飘飞。他替杨梅撑着伞打趣道:“一个常胜,一个长嬴,这名字不是挺威风吗!随他爹。”
万常胜,落西山虎妖族群里身量最高,体格最健壮,却是修为最低的一个…杨梅问过他原因,他竟大言不惭一本正经十分自豪地拍着胸脯说:
那咋了,修为不够,体格来凑!
倒确实是凑到了,当初玄清宗屠虎之战的时候,许多修士都被哇呀呀张牙舞爪突然跳出来的一只巨型虎妖给吓住了,以至于大多数虎妖都成功地逃之夭夭。
修士们你一个我一个地互相推搡着不敢冲上去,生怕这只巨型虎妖是族群中修为最高强,战斗力最勇猛的…
结果谁能想到,其它老弱病残的虎妖都跑了个七七八八了,这傻乎乎的万常胜还立在前头哇呀呀地吼叫。
玄清子那时修为不高,其他弟子又不敢打头阵,就纷纷推了当下修为最高的杨梅出去…
她不想起争斗,便简简单单地画出缚灵符试探对方的实力,谁知还真就这么轻松把虎妖捆住了。
这种场景,傻子看一眼都能明白真相,众人猛然间全都被气得够呛,原来这虎妖修为根本不高,完全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
傻乎乎冲出来当活靶子的。
但偏偏就是如此这番威慑之下,方才还真就骗到了玄清宗的人。
玄清子发现被捉弄了之后,气急败坏地冲进去想抓其他虎妖,可早已人去楼空,跑得干干净净了。
不是!传闻中的虎妖生性凶猛,骁勇好斗呢?合着就只有最傻的这个好斗!?
万常胜修为低,妖丹中的灵力几乎没有,气得玄清子回宗之后哐哐砸墙。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竟然被一个傻子唬住,搞砸了!面对如此废物的妖丹,他连动手都嫌累。
毕竟是第一次试验,玄清子不敢拿这种品质的丹来做赌,于是私下里他又去了一趟落西山,终于是抓到了一只落单没来得及跑的小虎妖。
最可笑的是,这只十一二岁的小虎妖修为都比万常胜高…
自从万常胜被关在地牢里,杨梅就时常去看他。在别人眼里这只虎妖或许蠢钝无比,但在她眼中看的很明白。
万常胜是以身入局,赌能威慑住他们,好为身后的同族争取逃离的时间。
后来问起,他也只是轻飘飘仿佛毫不在意地说:
能保护族人是件很光荣的事,你懂不懂?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豪气的光彩。
万常胜这个名字包含了他父母对他的期盼,希望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他仿佛是反着来的…
从小和同岁的小妖起了争执,打架就没打赢过…长大了点遇到人类养的公鸡和大鹅都会被追着跑…
终于!他也有儿子了,还出生在仲夏之夜,于是万常胜就为他取名长嬴,小字朱明。
他对儿子也抱有同样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成为一只非常厉害的妖,做一个像父亲一样有能力保护族人的妖!
长嬴,长赢。
杨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目光跟随着雪地里挥舞着双臂滚来滚去浑身沾染上霜花的小孩童,嘴角绽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得了吧你,儿子还在雪里打滚呢,我去给他撑个伞。”
话说罢,她将手中的鹅黄色的纸伞缓缓撑开,从万常胜的怀中离开后快步走向雪中,站至孩童的身侧。
万长嬴本来在雪里翻滚地开心,忽然发现目光之上的日空被一抹鹅黄遮挡,赶忙拍落身上的霜花,站起来摸了摸着后脑勺,看向杨梅嘻嘻傻笑道:“娘~”
杨梅生长在宗门内,常年都是和男子打交道,所以性子不如平常女子那般柔情似水。
可每当她看到自已这个十分可爱俊俏的孩子,还是不自觉地温和下来,平日桀骜不羁的眸子也变得含情脉脉。她宠溺地对着小童说道:
“你啊,穿这么单薄站在雪里也不怕冻着?”
万常胜十分黏着她,平日里就喜欢搂着抱着,距离更是舍不得离开三尺之外。于是他也早早地就跟着杨梅的脚步踩踏着积雪缓缓走近,语气还是那般如沐春风,和蔼亲切。
“他就爱这么在雪里玩,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小孩子皮厚,冻不坏。”
话里虽是儿子,目光却还挂在杨梅身上一寸不移。
“说得轻巧。”杨梅回头瞥了他一眼,揪了揪他的衣领道:“早晚把你一身虎毛拔下来给嬴儿做氅衣。”
万常胜赶忙羞恼地撇过头,眼神幽怨地说:“夫人!当着孩子的面呢!而且他自已也有虎毛…拔我的做什么…”
万长嬴年仅四五岁,此刻是完全没听懂爹娘在说些什么,歪着脑袋看向两人打情骂俏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这件事算是二人的闺房之乐。
万常胜是一只巨虎,一身虎毛纤长柔软洁亮光滑,冬日里冷了杨梅就喜欢让他变作原型然后抱着睡觉…
杨梅觉得:大冬天寒风瑟瑟的夜里能抱着一只巨型大“猫”入睡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好吗!
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在雪中漫步,忽然间有一道黄纸符箓燃烧着就飘然而至,停在了杨梅眼前,烈火焚影的模样在这片苍茫白色中显得格外尖锐刺眼。
空灵又清晰的声音从灰烬中传出,温和有礼。
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玄清子。
“师姐可还安好,幸得宗内还有你留下的传讯符。师尊已然仙逝多时,明日是师弟即位掌门的日子,往日种种误会还望师姐宽恕,不计前嫌,敬请师姐与姐夫回玄清宗喝上一杯薄酒,给师弟一个当面赔罪的机会。”
“赔罪?”万常胜面色复杂地看着符纸彻底燃尽逐渐消失于风雪中。随后望了一眼有些犹豫的杨梅,嘟嘴道:“不去!”
“夫君…师尊仙逝…他好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
“不去!”万常胜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抱起孩子就朝屋内走。这倒不是他莫名其妙闹脾气,只是担忧。
这几年玄清子杀妖刨丹之行愈演愈烈,当初掌门之位又本该就是杨梅的,此刻说要请他们二人回玄清宗去只为了冰释前嫌喝杯酒?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也就是杨梅,从小看着玄清子长大,如姐如母般疼爱着他…所以才心软,容易被哄骗。
可就这么一个如姐如母般对他好的人在发现玄清子修炼邪术之时,他也能狠得下心对着杨梅大打出手。明摆着此人野心勃勃,手段残忍。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去。
“夫君!”杨梅见万常胜步履坚定语气不容置否地抱着孩子径直走进屋,赶忙跟了上去。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玄清子这些年已经变了…
以前在宗内之时,杨梅总觉得玄清子是一个温和有礼的好师弟,对待同门都十分谦逊恭敬,所以就算当初他有了修炼邪术的苗头,杨梅也并未对他痛下杀手,反而是选择带着万常胜远离是非之地。
到如今事实一幕幕摆在眼前,她是头脑直率,但不是眼盲心瞎分不清是非黑白。
杨梅冲上前去拉住万常胜衣角软声妥协道:
“好好好,我不去…别气了好不好?”
“真不去了?”万常胜顿住脚,抱着孩子转身低头看着她,神色还是有些担忧。
杨梅用力点点头,眼神坚定地仿佛能望穿一块巨石。“真不去了。”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万常胜故意板着的脸才瞬间松垮下来,他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猛然将娇小的女人搂进怀里,用脸颊止不住蹭着杨梅的脑袋,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想疯狂给对方留下自已的记号。
“呜呜呜我还以为你傻乎乎的还要相信他…”
“哎哟…好了好了…”杨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大个男人当着孩子的面还哭哭啼啼的,简直比万长嬴还幼稚。
她伸手抚摸着万常胜的背脊,语气轻柔一遍一遍地哄道:
“我不傻,你傻。”
是的,对于这位符法大宗师来说,这种话居然算是哄人的!
更离谱的是,被哄的人也并未觉得有何问题,反而嘴角上扬地继续一遍一遍蹭着脑袋。
万长嬴站在地上仰着头茫然看着突然抱在一起的两人,眸子里满是不解…很快,他便无师自通地自已理出一份逻辑来,小小的脑袋转得飞快。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要多抱抱,如果一个人喜欢我,那肯定会多抱抱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想不到爹娘每天总是抱在一起的理由了。
可自已没去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门。
玄清子即位之日的一整个白天都如常,三人没去参加典礼,就在自已的宅院里。
直到戌时,夜幕已经黑透,大门却被阵阵急促的抨击声叩响,伴随而来的,还有…
猛烈的煞气和熊熊火光。
“师尊…”秦梅香伸出手紧紧搂住王凡的腰身,将头靠在他胸膛上,耳侧听着温热杂乱的跳动,还有湿润颤抖的呼吸。
“我娘散尽修为救了我,可他们…都死了。”王凡双手捂住脸庞,忍不住抽泣着,豆大的泪滴顺着手掌滑落,在风雪中散发着模糊细小的雾气。
自从立冬前夜过后,秦梅香感觉王凡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孤单,看得他心疼。
虽然他自已也没多大年纪…但五岁时好歹还在文夫人的怀里闹着要摘花玩草。
师尊那时却…已经孑然一身了。
一个五岁的孩童,如何逃脱玄清宗的魔掌,如何能在飞雪中苟活…如何忍受能亲眼看着自已爹娘惨死于眼前的痛。
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刻,秦梅香没有见过。可如今他这般痛苦的时刻,秦梅香还是无能为力,甚至连拍着胸脯说一句‘师尊,我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
“秦梅香…”王凡搂住他,将下巴放到他的头顶轻轻抵着,高大的身躯此刻止不住颤动着,仿佛一朵零落尘泥的腊梅,高洁又黯然。
“我只有你了…”
秦梅香轻倚着站在窗前,神情恍惚地看着弟子堂里来去忙碌的同门,思绪骤然间回到从前。
他想了太多,一遍遍回忆着,苦涩地咀嚼着从小到大以来和万长嬴一起经历的种种。最后通通化为一句无人听的喃喃:
“师尊…我只有你了…”
吱呀——
房门被轻柔推开,进来的是肖若尘。秦梅香侧头微望,知道到时辰了。
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自已的卧房内,仿佛受刑那日他恍惚间感觉有人从牛鼻堂将他抱回听香阁的那一番场景真的都是一场梦。
一场荒诞的黄粱美梦。
肖若尘端着手中的餐盘走到餐桌面前,轻柔地把一碗白皙滚烫的清粥放在上面,汤碗摆得远些,又往旁边搁下一颗黄纸包着的牛轧糖。做完这些,他抬头看着秦梅香温声道:
“秦师兄,清粥,汤药,还有糖。”
秦梅香颔首道:“多谢若尘师兄。”他想起方才所思的过往,心中酸涩,苦笑着说:“今后就不必替我买糖了…本来药也不苦。”
肖若尘面庞上浮出一丝茫然无措,突然又收回眼底之中,没被秦梅香察觉。他摸了摸自已脑袋粲然一笑道:“放心,每日都有。囤了好多呢~”
“好吧…”秦梅香黯然道谢:“多谢若尘师兄。”
“啊,不用不用。”肖若尘轻咳两声仿佛有些尴尬,咧着嘴转身就要退出去。秦梅香下意识地叫住他。
“对了…若尘师兄…”
肖若尘脚下一顿,有些疑惑地转过头问:“怎么了秦师兄?”
秦梅香抿了抿唇,心里觉得自已不该问,可言语已经将肖若尘叫住了。他有些为难地看着肖若尘疑惑的面色和一副仿佛在说‘有什么事吗?’的目光。
心中纠结之下还是决定开口道:“师尊他…”
“哦…你问师尊啊…”肖若尘微不可察地瞥了门外一眼,无奈地叹息道:“师尊他回来之后就在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好。”秦梅香垂眸。“多谢。”
肖若尘退出房门之后就从被窗扇遮住的方向走了,秦梅香站在窗前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抹白影,等他期待地推开那面窗扇时,弟子堂的庭院中却没有他想看到的人。
也是,若尘师兄都说了师尊在闭关。
已经半月有余,是伤还没好全吗?
担忧之下,他心底还冒出一股不可能的想法来。
难道和虚界有关?难道师尊的残魂回来了正在融神?
分明知道不可能,可总是忍不住期盼。
养伤这段日子秦梅香总爱站在窗边,妄想等着他想见的人也来见他。
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餐桌旁坐下,眼神木愣地盯着那颗糖盯了好久。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若尘师兄很会买,刚好买的是师尊常去的那家糖铺子做的牛轧糖。
明明味道一样,很甜。
可嘴里甜着,心中却越来越苦涩。
思念之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