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修仙界出了一件大事。
惊堂木响,四座无声。
“数月前!玄山禁制无故破裂,结界消散!牛鼻宗长嬴仙尊先是以一已之力开出符界困妖兽于山中三个多时辰,后又大显身手诛灭玄山内恶妖邪祟半数之多!”
说书先生捋捋长须,顿顿说道:“众所周知,如今能称之为第一宗师的即是这位长嬴仙尊…但…”
有人听到关键之处不禁好奇,这位第一宗师长嬴仙尊究竟是如何了??
“如何了?!”
说书先生轻摇脑袋,沉重叹息道:“但终究是力竭亡命于化仙台前啊!”
众人唏嘘,来往交谈间纷纷感叹这名舍已为人护佑苍生的英雄豪杰与世长辞,实属是命运捉弄,苍天不仁。
又是一声惊堂木,将嘈杂的人声压下,说书先生面色惋惜道:“更加惋叹的是,守灵那夜,牛鼻宗原本是想择取福地将其安葬归仙,谁知长嬴仙尊的尸身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处啊!至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又或者…其中内情复杂,你我都未曾得知。”
秦梅香喝完杯中热茶,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缓缓起身朝书堂外走去,手中提着一包牛轧糖。
“师尊,我给你买了糖。”
梅院内,秦梅香早已将曾经的沾满血污的残楼打扫干净,听香阁内的床榻纱帐内躺着一个人。他伸手轻拨纱帐,露出的是一张俊俏安详仿若熟睡的脸。双手交合放在腹部,浓密的长睫紧闭,十分平静,没有起伏。
万长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旁,白额晶睛虎的发冠放在枕侧,床榻的雕花之上贴着一张灵符,流离出的金色光芒笼罩住整个床榻。
秦梅香垂眸,纤长硬朗的手指缓慢拆开装满牛轧糖的黄褐色纸袋,轻柔地拿出一颗仔细剥着糖衣。自言自语道:“如今是酉金长老代为掌管牛鼻宗,说等我能力足够了就传位于我。”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着:“但我不想做掌门,掌门是师尊的。”
盛夏,蝉鸣声声。
秦梅香将剥干净的牛轧糖用糖衣垫着放到万长嬴的枕侧,又将昨日放置的那颗拿开,口唇微张,搁到自已嘴里。
符界隔绝内外,灵力不断则能保不腐。
“师尊,符界我会了。符咒集结录我也仔细背下了,不过如今还是不够强,许多符咒用不出来。”
床榻上的人仍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面容丝毫未改。秦梅香叹了口气,又抬手往符界中添注了许多灵力。
“你会怪我把你带到这里,不让你入土为安吗?”
守灵那日,秦梅香还是没忍住趁着无人之时暗自凝视着棺木中的脸。引路的香烛在夜里摇晃,昏黄的光亮照在毫无生气的面孔之上,秦梅香感觉眼眶逐渐温热,顺着脸颊滑下了什么湿润的东西。
泪滴跳出眸子,将要滴落到那副沉睡之下白净如瓷的人脸上,秦梅香赶忙伸手接住。
望着自已手掌中点点滴滴的水珠。他紧咬着嘴唇,颤颤看着尸身赌气道:
“我真的很讨厌你。又让我看着你离开。”
虽说到了夏日,可夜里还是那么寒凉。没了前几日敲锣打鼓丧仪法事的吵闹,牛鼻堂里静的可怕。
好不容易再重逢,玄山之变时虽然石破天惊,可他从未想过万长嬴会死。
曾经在玄清宗山门前悬挂的那副躯体,和如今这个躺在棺木中的遗体一样,都是师尊。
只是之前太高太远,他又太小,才识不破王凡的假面。现在…
秦梅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上万长嬴的脸庞,乌黑的长睫,微凹的眼眶,鼻梁,青白干裂的薄唇…
冰凉又毫无声息的触感,一次次在提醒他,师尊已经走了,彻底走了。
他凑地更近,试图看透假面。
怎么看得透,从发丝到鬓角都毫无破绽。这本来就是万长嬴的脸。
秦梅香垂眸,喉头苦得发疼。
“师尊,你平日里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明明自已都没力气了,还要舍了命来救人。”
守灵那天的白日里,肖龙美名其曰来吊唁,实则在灵堂里又和肖若尘大吵一通,非要带人回白桦宗,肖若尘抱着棺木痛哭不走。
玉承恩假模假样悲伤得厉害,实则折扇摇动着过来看他一直忌惮的长嬴仙尊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其他的宗门全是这个模样,各怀鬼胎,都巴不得万长嬴死,尽管是这个人以一已之力护了他们,尽管是这个人斩杀了妖邪,尽管是这个人以命换来的安宁。
没人在乎他的命。没人在乎他做了什么。
以一已之身,平天下之乱,恶名一人背负。
秦梅香木木站着,抚摸上万长嬴冰冷的手背,粗粝结茧的手掌。
他想到了竹翠给叶青立的小土堆。褐黄的,生硬的,一团土堆。甚至想过用附灵共生术将万长嬴的魂识拉到自已的躯体里养着也好…皮开肉绽也好,撕心裂肺也好,总比现在好。
肉体好歹能愈合,好歹知道痛在哪儿。
初回牛鼻宗那日,卯木长老说:“长嬴师弟的躯体灵脉尽碎,筋骨寸断。无力回天了。”
秦梅香双目失神答:“那我用附灵共生术,给他再养一个躯体出来。”
“附灵共生是邪术。”江润之抬眸看着近乎偏执的秦梅香,眉目低沉。
“可凭什么是他死!”秦梅香猛地抬头,牙关紧咬,眸色猩红,整个人戾气极重。
凭什么是他死,为什么会是他死!秦梅香想不通。玄山是人封禁的,玄山大会是人搞出来的,打破宁静的也是人,打破结界的也是人!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救人!为什么耗尽自已的灵力也要开符界,为什么宁愿冲碎灵脉也要进玄山!
屠杀梅院的是人,害死母亲和叶青的是人,可为什么到玄山之变了,还要去救这群是非不分心肠歹毒的人!
妖能舍命救人,那人又何曾善待过妖?
你也因此而死…我究竟怎么才能不恨,怎么才能不报。
江润之见秦梅香周身的气息越发冰冷锐利,叹了口气道:“秦梅香,他没有神识了。”
“什么?”这一句话便狠狠朝秦梅香头上猛然泼下凉水,他怔住。
江润之蹙眉担忧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用探灵术寻找了许久,玄山周边没有,他躯体内也没有。或许是彻底…彻底烟消云散了。”
没有魂识,只剩下一副遗体。
若是埋了,曾经一切的一切就只剩一个土堆了,再也碰不到他了,再也看不见他了。
或许谁都没预料到,那个平日里温和谦逊的长嬴仙尊座下大弟子秦梅香,竟做了一件若为人知,必会遭世俗唾弃万劫不复的大逆不道之事。
他将万长嬴如同当初自百叶兰丛中那般轻轻打横抱起,跃身而出,身后是白烛灵堂,身前是明月天涯。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喃喃道:
“你若是知道我如今这般行为,是不是就不会教我轻功了?”
他在出殡前夜,盗走了自已师尊本该入土的尸身。
深夜,棺木中没了身影。跪垫之上也空无一人。肖若尘小解完回来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分明卯时就要出殡入葬了,人呢!
秦梅香一边纵身踏月,一边紧紧搂住怀中的人,轻声低语,喉头哽咽:“不过能见到你总比见不到你好。师尊…我只有你了。”
做了亏心事的孩子总怕被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秦梅香也是如此。他每日正午趁着弟子用膳的时间小心翼翼地回一趟梅院,又下山去替因玄山之变而无辜受妖邪侵扰的凡人解决麻烦。一来二去,大家都觉得秦师兄每日出门是为了杀妖替师雪恨,行侠仗义。一开始还有不知情的人问他长嬴仙尊尸身不翼而飞之种种,但久而久之就没人提守灵那夜的事了。
他摇了摇头把自已从思绪中强行扯出,微微侧望窗外,此刻是太阳高悬清晰明亮的白日。不是烛火昏黄,暗夜苍茫的守灵夜。
数月以来,长嬴仙尊冰冷的尸身就这么如同活人一般盖着被子,被符界笼罩,灵力滋养。整副躯体恍如生前,干裂的薄唇似乎下一秒就会笑出声,又要讲出什么锐利歹毒的混话来。
秦梅香在梅院中练习了半日功法,转眼日沉,暮色红樱。
到了时间,他收剑回听香阁内按照每日的步骤给万长嬴擦拭干净脸庞,又掖好了被角,起身拉拢床帐后便转身出去,背对着挥手将门闭紧,蓝色的封印开始缓缓流动。
自从万长嬴逝世之后,一有空余时间秦梅香便奔走于各个城镇之间,为收服山中逃出的妖邪,顺带调查玄山之变的真相。如今已经知道怀光宗是屠杀梅院和叶青的凶手,玄山结界破裂也是张洪所为。
不屠善,不留害。
秦梅香仰头望着火烧般的天际,哽咽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吧。听你的。”
但怀光宗必须死。
数月前齐鸣修补完玄山结界和秦梅香他们一同出来之后,竟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在场所有宗门长老、弟子的面,即刻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刘知卿,别的废话一句没说,孑身转头,暗自颓然离去。大家都还没从齐宗师神乎其技的结界术中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正如当初所有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一样。
这个曾以一人之口舌为齐鸣辩解的刘知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下了齐月山的烂摊子。
而肖若尘因为万长嬴逝世,一直在弟子堂中恍惚度日,每晚拉着秦梅香喝酒到深夜。偶尔肖龙还要来闹一闹,幸亏沈玉冰和陈全在山中护着,不然怕是要把他逼疯。
秦梅香觉得自已的血好像是冷的,肖若尘都伤心欲绝号啕痛哭,为什么他不行。
上一次王凡突然消失,秦梅香比现在难过多了。那时他年纪小,天天闹着要找师尊,不吃不喝的把文夫人吓得也跟着吃不下饭。可这次不一样,他除了闷得难受,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撕心裂肺。
他觉得是自已长大了,又或许是上一次的疼痛太彻骨了,这次反倒平淡得可怕。
飒飒的夜风吹彻梅枝,他坐在梅院听香阁的庭院石凳上,下意识地左右环顾,不知道到底要看些什么。
明明这么熟悉的地方,怎么让人有些害怕。
夜太静了,明月皎洁繁星闪烁。是星在动,还是心在动。
一抹绿意倔强地从梅树根旁挤出头来,散发着阵阵清新悠扬的淡香。秦梅香侧头寻找着香味,看见了那簇薄荷。
同样的繁星下,同样的地方,蹲在树根旁的王凡用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凑到他眼前,明眸璀璨,笑意在夏夜中盎然。
“看,咱们种的薄荷长成了,今年可以做薄荷水喝,清凉解暑~”
王凡摘下一片碧绿的叶子,轻轻抬手放到小秦梅香的鼻尖晃了晃。果然,一阵清香透彻心脾,让盛夏的燥热都按压下去许多。
秦梅香怕热,从小到大一进入夏季就燥热不堪,灼烫难耐。每次练剑的时候满身大汗淋漓,温度再高一些,秦梅香身上就发烫发热,口唇面色苍白。用蛇族的解释就是:蛇族天生血凉,受不得热。用王凡的话来说就是:中暑了。
于是王凡收集了许多野薄荷的种子,种在了梅树下的泥巴里,等着夏季一来就长成了。绿绿葱葱的一大簇,看着都让人清凉。
后来梅院的夏天,总有那么一杯薄荷水,放点精糖,甜滋滋的。
王凡笑起来要比不笑好看多了。
秦梅香颤抖着伸出手,不自觉想抚上虚影的脸庞。霎时幻影成空,烟消云散…
他耳畔似乎还听到那个爽朗清脆的声音在笑着说:“小香香,有我种的这薄荷呢,以后你就不用怕热了!”
夏夜晚风吹过,热浪滚滚,难受得慌。
他感觉整颗心都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疼痛又煎熬,每一瞬都比上一刻更痛,越来越痛,越来越紧缩。血液被烤干,蜷缩,喘不过气来。
秦梅香紧紧皱着眉头,疼得用手捂住胸口,可火焰似乎没有半分放过他的意思,还在添油加柴,让他更加刺痛,无力地打颤。
痛到眼眶湿红,喉头苦涩,痛到万长嬴的声音在耳边反复缠绕,呼唤,一幕幕曾经如走马灯般放映而过。
原来最痛苦不是他离开的那一瞬间,而是在与他有关的每一处重逢,都让我意识到,今后再也回不去了。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总是寂静的。
“师尊…”秦梅香终于受不住,撑着身子坐到曾经与万长嬴一起吃西瓜的梅树下,侧头将脸颊靠在粗粝生硬的树干上静静用手指摩挲着。
“师尊…”
“师尊…”
他一遍又一遍轻唤着。
无人应。
偌大的梅院,以前有娘亲,有叶哥哥,有林大人,有你,有我。
如今只有你我了。
秦梅香的身躯在黑夜中细细抽动,气息不停颤抖。
不对…
是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