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那晚,肖若尘就被白桦宗宗主肖龙,也就是他的父亲,叫去说了许多话。不过也就是一些:
“霜白是昆仑宫少主,我和昆仑宫宫主自小就给你们定了娃娃亲。”
“两宫之间联姻是最能稳固地位增强宗门实力的办法。如今玄清宗灭门了,一旦两宫联姻我们就是最强的。”
“多关照霜白,她跟我说她很喜欢你。将来给你们择个吉日成亲,互相也是段良缘佳话。”
诸如此类,七七八八都是围绕着宗门利益,联姻的好处讲了一大堆。虽说从小听父亲念叨训诫的事不少,但这一件…他却总是想不通。
为什么毫无感情的两个人能从小就订在一起?为什么夫妻之间的情爱会成为捆绑宗门利益的工具?为什么他连决定自已喜欢谁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只能一辈子困在一个人身上。
自从那日起,肖若尘每时练剑身后都会跟着一个小尾巴,孤零零地坐在白桦树下的石凳上看着他。那个小尾巴乖乖的坐着,在他练剑时真的从不吵闹,只是看着笑,偶尔也拿着自已的剑学着他比划几招,等他练完了又跟着他一起去膳堂用膳。
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冬。整整一年过去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吗!十六岁了连惊鸿剑法都学不会!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
一日冬夜,白桦宗的大堂内传出一声拍桌怒骂,声音大到把站在门外等肖若尘的霜白吓得一惊。那是肖龙训斥肖若尘的声音。
肖若尘站在堂中,红着眼睛盯着怒气冲冲的父亲,鼓起胆子回喊道:“我每日都在练剑!我说了我学不会学不会你非要逼我!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
肖龙霎时大发雷霆,愤愤冲上前猛地抬手打在肖若尘的脸颊上,大声呵斥道:
“你是白桦宗未来的宗主!你是振兴宗门的希望!身上扛着的担子不是你一句学不会就可以懈怠的!”
这一巴掌用力之狠劲,差点把肖若尘掀翻。他的脸颊之上瞬间浮肿出五根绯红的指印。肖若尘眼含热泪,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怒目圆睁的人怒吼,语气更加激动。
“你问过我吗!我不想做宗主!我也学不会剑法!”
话音刚落,肖龙就骤然猛踹了一脚,将肖若尘一下踹得控制不住连翻了几个滚,捂着腹部吃痛地倒在大堂门口,背脊也狠狠地撞在了门槛上。
“滚出去!今日跪一夜!我没发话不许起来!”
被如此毒打,肖若尘顿时感觉口中涌上一阵腥甜,鲜血从他口角抑制不住地溢出流了出来。他咧开嘴冷冷的笑了两声,眼眶中的热泪也跟着涌出,鲜血与泪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
霜白在门外听到争吵声停歇了下来,见势不对赶忙冲到门口立马想要扶起肖若尘。可谁知却只迎来肖若尘一个冰冷刺骨的眼光,满是怨恨委屈。
肖若尘锐利如锋般的神色看得霜白伸出的手又呆呆地愣在半空,不敢再去触碰他。霜白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地喊道:
“肖哥哥…”
肖若尘喉腔中传出声声哽咽,泪水止不住地从猩红的眼角滑落,整个人仿佛没有了一点生气,仿佛一个濒死之人,冰冷又僵硬。他眸色暗沉,死死地盯着霜白慌乱的脸,气息控制不住地颤栗。
“霜白姑娘…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听不明白吗?”
霜白感觉整个人都被风霜冰冻在了原地…这是肖若尘第二次主动和她说话,平日里都是她主动找各种各样的事来闲扯,天天跟在肖若尘屁股后面追着…偶尔肖若尘也会被她勉强逗得挤出一些笑意。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好歹不再难堪,不再那么冰冷。
那么可这一次…竟还是和初见时一样。说的是…
不喜欢。
霜白怔怔的觉得一片空白,口唇颤抖:“我…”
可还没等霜白组织好语言该怎么继续说,就劈头盖脸又迎来肖若尘声嘶力竭的一连串发问,凄厉又悲痛,怒吼到面红耳赤,青筋暴起。
“为什么你要日日跟着我!为什么你要捆在我身边!为什么我什么都决定不了!为什么连我这么狼狈的时候你也要在!!!为什么!”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肖若尘到最后似乎吼得没力气了,只能虚弱地抽泣,任由泪水从眼角肆意地滑落。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幼童般蜷缩在地上,手臂抱住双膝喃喃地问着,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肖若尘这般不成器的样子被肖龙看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的捡起肖若尘落在地上的剑又欲冲上前来做些什么。霜白见状急忙起身张开双臂将身后的人挡住,尽管她小小的身躯根本挡不住什么,可她还是坚定地挡在那个此刻似乎一碰即碎的少年身前。
霜白紧咬着下唇看着肖龙,强忍着泪意喊道:
“肖伯伯!别打了!”
肖龙见霜白将肖若尘死死护住,紧紧攥着剑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但确实也碍于白桦宗的面子不好再多做什么,便使劲一拂袖负手就跨步朝门外走去,经过肖若尘身侧时还冷冷地看了一眼他蜷缩在地上落泪的模样,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旁。
待肖龙都走远了,霜白还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面色被吓得青白。她也不知道自已哪里来的骨气…竟然敢张开双臂站在一宗之主面前。
过了一会儿,霜白忽然察觉到身后的人有动静,连忙转过头去看。是肖若尘强忍着腹背的疼痛缓缓撑起身子,踉跄着去拿起自已的剑,口角都还带着血渍就去了庭院中。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没看过那个护着他的身影半分。
霜白抬脚想跟上去,肖若尘却只是木然站在飞雪中冷漠地说:“回你自已房中吧,今后别跟着我了。”
说完这句话,他双膝猛然跪倒,深陷入到积雪里。雪水接触到体温缓缓融化,顷刻间就将肖若尘的裤子浸湿透了。
原本练剑时就穿的少,更何况在冬日寒夜之中被罚跪在积雪之内。
霜白垂着眼眸,牙关咬得极紧。可出声回应的勇气和力气都被肖若尘一句句冷漠疏离的语句给消磨殆尽了。她狠狠地摇摇头,顿了顿之后又无奈地点点头,随后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寒夜里退至一边,躲在树后。
在肖若尘看不到的地方陪他一起,默默在霜雪之中立着。
漫天的雪花飘洒,风打枝头发出阵阵清脆的异响,霜白伸出手接住散落的五瓣棱花,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乌黑低沉的夜空,没有星星。此刻她终于懂了一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知在雪夜中站了多久,直到霜白看见肖若尘的身躯止不住打颤,眉眼低垂。她才慌慌忙忙地跑回自已房间拿起一件氅衣和一把纸伞,又急匆匆地奔回夜色里。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夜空中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白,又凝结成霜。
若是你嫌我吵闹,我可以不说话站在你身边。只要…陪着你,看着你…
就好。
霜白将那件并不符合少年身形的大氅披到了肖若尘的身上,默默为他系好束带,又撑起纸伞直挺挺地站在肖若尘身侧,试图为他抵挡住风雪的侵袭。
可此时肖若尘一双紧闭的眼睫上早已凝出了明净的霜花,口唇也变得青紫干裂,直到他冥冥中感觉似乎没那么寒凉了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在恍惚之间,他只瞥见身旁有一个如白桦树般的、直立的、坚定的、却又不如白桦树高大的瘦小身影,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在为他撑着伞。
肖若尘的脸也冻得有些僵硬,尝试了张了几次嘴才终于能开口。可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轻声的,如冰雪般寒凉的询问道:“你的配剑…叫什么名字…”
霜白垂眸看向他,也轻轻地说:“还没取名。”
肖若尘苦涩地沉笑两声,拉拢了氅衣的领子,一双暗沉的眸子搭配着苍白皲裂的唇瓣继续说道:“霜白是个好名字…”
霜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柔和地颤着声音问他:
“肖哥哥…你讨厌我吗?”
肖若尘虚弱地点点头,喃喃回道:“嗯…讨厌极了。”
只听雪夜中有一声轻叹,潮湿的,在北方干燥的冬天里显得格外刺耳。随后,除了风啸,除了雪落,肖若尘再也没听见任何一声来自身旁之人的动静。
这一夜,寂静又漫长。
第二日清晨,肖若尘被宗内的侍女从积雪中扶起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仿佛是融入了银色中。就如昨夜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从那以后,肖若尘身后总是形影不离的跟屁虫总算是消失了。整个白桦宗之内再也看不见霜白的影子,练剑时没有,练完剑去用膳时也没有,日子又回到了曾经那般安静。
安静也挺好的,总归不会再被烦扰。
有一日下午,肖若尘坐在石凳上撑着头默默看向自已平时练剑的那块空地,竟真觉得心内空空的。
原来从这个位置看向那个位置…是这样的。
或许是习惯了有个喋喋不休的身影围绕在自已身边,肖若尘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雪夜,想到了立在身侧默默为他撑了一夜伞的女子,有些恍惚。
或许是不讨厌的…
他想着,却又只能想着。
直到后来时光飞逝,又过了整整一年,肖若尘刚过了十七岁诞辰,被肖龙又叫到房中。
这次被告知的,是霜白又即将从昆仑宫来到白桦宗中。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欣喜的,那个略微熟悉的人又要来了,或许这次他可以好好和她说话,不必那么生硬,不必那么排斥,不必那么冷漠…
但听完父亲说的话,肖若尘还是愣在了原地。原来这次霜白过来,是因为年纪到了。是因为两宗终于可以联姻了…是来和他成亲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又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肖若尘如同往日一般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呆愣地仰头看着飞雪。
看着侍卫婢女来往匆匆,端着各式各样的红色物品疾行在白色冬日里。看着大红灯笼高挂,看着囍字贴满整个宗门,看着别人为那场欢天喜地的婚礼做些准备。
肖若尘就像一个局外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没过几天,他又被喜婆拉着去试了喜服,戴上了一顶红彤彤的高头阔耳帽子,扣上了龙凤呈祥的束腰带子。肖若尘就像被一双大手冰冷地牵引着他四肢上悬挂的线条,而那双大手的主人还恶趣味般地给他换上新的衣服,推到新的场景,强迫他过上主人提前给他布置好的生活。
法镜中映着一个俊俏挺拔,高大帅气的新郎官,浑身上下富丽堂皇喜气洋洋。除了那张面容死气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分破坏气氛。
肖若尘如尸体般僵硬地环视了一圈自已的卧房。
红色的灯烛…红色的纱帐…红色的桌台…红色的床布…红色的被子…红色的窗…红色的楼…红色的白桦宗…还有红色的…
自已。
他快要吐了,他觉得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头脑阵阵眩晕…
这个世界仿佛不是真实的…仿佛他也不是真实的…他到底是谁?这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人究竟是谁?法镜中的人到底是谁?
夜晚,宾客纷至,热闹极了。
他被那双大手木然地推到大堂之上,耳侧嗡鸣间只听见有个尖锐地呐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肖龙在笑,昆仑宫宫主也在笑,都笑得很开心。这是肖若尘第一次见父亲笑得如此开心。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开心…为什么他不觉得开心…
“夫妻对拜!”
肖若尘僵在原地直挺挺地立着身子。
他不想拜。
这一拜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已永远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了,这一拜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已耽搁了一个如此好的姑娘了…
不可以!不可以的!
“新郎官怎么还高兴地愣住了!头次遇到这么好的姻缘,更要早生贵子啊!”
喜婆一边缓解着气氛,一边笑嘻嘻地走过来轻轻扼住肖若尘的后颈往下一按。随后那个尖锐的声音更加激昂高呼:
“礼成!送入洞房!”
“恭贺肖宗主!恭贺霜宫主!”
所有人都笑着贺喜鼓掌,欣喜赞赏。
仿佛真的是天赐良缘一般,仿佛这等好事是落在他们身上一般。
离开大堂之后,肖若尘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离开了那热闹又欢乐的地方。
而这一次,肖若尘看着漫天飞雪瞬间想通了什么,他不愿再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了,不能再让任何人扼住他的后颈了…若是没有路给他走,他就自已踏出来。荆棘丛生也好,遍体鳞伤也好。
总该让他自已做一次主了。
哪怕离了冬日就会融化,他也要做一片自由飘洒的雪花。
趁着乱,肖若尘朝山下冲去。
霜白在喜房中等了许久,没等来那个想见的人,只听到门外人声鼎沸嘈杂,似乎在喊些什么。她掀去血红的盖头快步冲到门口,猛地打开房门之时,眸间映着明亮华丽的白桦宗,来去奔跑的弟子,口中只不停喊着一句:
“公子不见了!”
霜雪飘落,凉彻心底。
卿如流水,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