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香阁内,江润之和沈玉冰与万长嬴相对而坐于中堂上。
江润之掀开杯盖,轻轻吹了吹蒸腾出的热气,缓慢喝了一口茶,语气无奈。他穿着一席浅绿色锦面棉里长袍,手肘和背部微倚在椅背上,长发用红绳系着落在右侧肩膀。
“天天催天天催,掌门师弟怎么对这孩子这么上心?这几天我给你那个大弟子复诊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也听话,护灵丹每日都在吃着,又加上天天勤奋修炼,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那茶水的热气映在脸上更衬得他肤色白得如玉瓷一般,整个人身形修长,厚重的冬袍穿在身上也并不显得臃肿,看起来十分羸弱,在冬末之中都让人怕他被化雪的霜风吹化了。
沈玉冰讪笑一声,眸色幽深地看着正堂中坐在中央的长嬴仙尊,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他那个大徒弟可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当初我催着他回来建宗立派,三催四请都请不回来,非得说要计划顺利了再回。”
一边说,她也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计划搞了半天就搞个假死,还吓着他那个徒弟了。掌门师弟听说人家出事了之后立马就回去找,找不到人了还急个半死。跟怀光宗合作那么久让他们帮忙找人,孩子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被玉承恩那个狡猾的狗贼一直扣着,这下总算是带回来了,能不放在心上吗?”
万长嬴坐在堂中无奈伸手扶住额头,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只是听着这两个师兄师姐继续交谈。
江润之听完,了然一笑,好奇地问道:
“这个就是梅院那个?没看出来呢?”
“你觉得咱们的掌门师弟难道没教他隐藏之术吗?”沈玉冰挑了挑眉,看了一眼万长嬴,又合上杯盖又说道:“不过怀光宗这次的玄山试炼大会,怕是怀着猫腻来的。姓秦的小子被引过去,估计又有什么破事要钻出来了。”
“难不成怀光宗知道了?可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留那小子这么多年。”
“阴谋诡计,谁能猜的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只有一点…”沈玉冰的目光又继续转向那个呆坐着沉思的男人,顿了顿说:“有些人若是遇到什么着急的情况,记得管好自已。”
万长嬴终于是不再沉思,抬起头对着二人笑道:“那可不一定,谁要是再在阴沟里耍手段,我不介意再灭一次满门。”
沈玉冰翻了个白眼,对着江润之指了指那个眼神狠厉的人,无奈道:“瞧瞧瞧瞧,长嬴仙尊翅膀越来越硬了。”
江润之听了这话反而还笑着点点头。“罢了吧,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的,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惹不起啊惹不起,咱们只能跟在屁股后面擦咯。”
念梅园的小厨房内,两男两女四个身影正围着围腰坐在饭桌前做元宵节的准备,锅炉内蒸汽腾腾直冲房梁,熏热了冬日的寒气,热闹了冰凉的心。
“肖师兄,你们北方那边汤圆都不用搓的吗?”宋乐渝坐在凳子上一边搓着手里雪白浑圆的团子,一边看肖若尘拿个盆在滚面团。
南北方的元宵的做法不同,南方大多都是直接用糯米面中直接包入馅料,再用手揉搓成一个大圆球。北方的元宵是用各式的馅料小做成一个小方块,冻硬了之后再沾水放入面粉中滚动,重复数十次直到一颗颗小方块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团子为止。
肖若尘是北方人,当初与家中闹了矛盾自已一个人朝着南方走,想走出属于自已的路。而走到巴蜀之中,正巧碰到玄清宗灭门重建,就欣然入门了。
“我家乡那边过元宵,都是拿个大盆子给馅料裹面粉的。前几年咱们都是买的小贩做好的汤圆吃,今年秦师兄来了,我就想着亲自给你们做一做,让你们尝尝。”
秦梅香一边折菜芽子,一边好奇地盯着盆里混着面粉滚动的馅料。
廖梦芸也很好奇发问:
“那若尘师兄,为什么你们北方的馒头包子都有我脸那么大个,元宵却这么小一个…”
廖梦芸虽然没去过北方,却在下山逛街的时候见到过有北方来的商贩开的膳食店,热气腾腾的蒸笼内,一侧是北方特产大馒头,一侧是南方特产小馒头,各有各的味道和形状,听那个商贩介绍说,连用料都是不一样的!虽然用料是些什么她也不懂,可还是记得,那日她拿起的一个大馒头,有她脸那么大了。
肖若尘看着小师妹好奇的眼神,冲着她摇了摇头无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父母每年元宵节都是这么做的。”
四人在小食堂内忙碌着,从中午忙到晚上,暮色渐落之后,大汤圆和小元宵才咕噜咕噜下了锅。
整个院落中都飘出热气和鲜辣好闻的饭菜香味,随着红纸花灯萦绕不绝。
“哟,小朋友们还挺能干啊。”
沈玉冰抱着手臂侧倚在小食堂的门框上,一脸欣慰地看着堂内四个系着围裙来回忙碌的身影,高高矮矮的,宋乐渝忙着炒菜,秦梅香忙着添柴烧火,肖若尘炖肉熬汤,廖梦芸就在一旁守着煮元宵的锅的火候。一个个都没发现门口站着三个面色欣慰互相低语的身影。
听到有人说话,他们才转过头去看,看清楚了来人才齐齐开口:
“掌门仙尊,师尊。”
“师尊,二位长老!”
酉金长老原本只是想再仔细看看自已掌门师弟的大弟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毕竟以前只有在梅院之中见万长嬴的时候见过秦梅香小时候,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自然好奇。可等那少年从柴火垛中探出头来的时候,属实是笑的不轻,差点没倚住门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掌门师弟怎么这么宝贝这个大弟子呢,原来是只大熊猫啊!”
卯木长老见沈玉冰笑的前仰后翻的,也忍不住去瞧,结果这一瞧也瞬间哽住了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原来是只熊猫妖啊…”
听了这句话,万长嬴赶忙拍了他一掌制止道:“说什么屁话呢。”
“秦师兄成熊猫了!哈哈哈哈哈哈!”肖若尘指着秦梅香的脸,也一下子刀都从手里滑了一下,引得几个人都探过头去看柴火洞前的‘熊猫’究竟长什么样。
秦梅香秦小公子,平日里总爱穿一身黑色,面庞在常年除妖降魔风吹日晒之下,露出来的皮肤早就被晒得有点黄黑。他离家的时候年纪小,还不会做饭,于是就只能负责烧火添柴这一份事务。但这位秦小公子应当也是头一次在土灶内烧火,毕竟烧火添柴做得多的人,是不会把灶灰抹地满脸都是,只剩个眼睛的。
别的熊猫几乎都是面白眼黑,结果他烧火热了之后额头下巴脸庞上擦汗,只剩了个眼睛周围是白的,一张脸仿佛画了个谱子,换身戏服再把额头擦个月牙出来,就能去唱包青天了。
秦梅香看不到自已的模样,只觉得自已莫名其妙惹得哄堂大笑有些奇怪,嘿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着,可这一笑露出了雪白的大牙,让他们觉得更加滑稽,笑的更厉害了。
万长嬴闭上眼,尽量不去看他,可使劲压着嘴角也不管用,面部还是忍不住地抽动。
他知道自已这个徒弟脸皮薄,若是此番之下自已也跟着笑了,免不得要臊得他落荒而逃没脸见人。于是强忍着笑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对着秦梅香说道:“那个,这个,香香啊,一会儿要吃饭了,你们几个一起先去洗手洗脸吧,我和二位长老摆碗筷就行。”
说罢,门内的几个弟子就纷纷把手里忙活的东西放下,拉起秦梅香就去洗脸,谁也没多说。
等几人回来的时候,碗筷菜肴都已经摆盘上桌了,十分丰盛。
辣子鸡丁,香辣子姜鸭,爆炒腰花,还有炒豆芽…莴笋…酒酿小元宵,糖水大汤圆,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七八副碗筷围成一圈,团团圆圆。
念梅园内早已被小朋友们收拾地妥当,红布配红花,彩灯树上挂,大红灯笼悬在房檐上被红烛点亮,一派热闹。其他的门内弟子元宵节一日也放假,纷纷要么下山去逛灯会,要么约着自已的宗中好友一起在弟子堂中聚会吃饭,整个山头都被灯火映照,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嘈杂又欢愉。
秦梅香还湿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抿着嘴看向那满桌还透着白气的菜肴,其余几人都已经纷纷落座,看向他等着他过来坐下。
万长嬴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香香,坐下吧,一起吃饭了。”
吃饭了,一起吃饭了。
秦梅香眼眶逐渐湿红,用力点点头后快步朝着那一桌走去,挨着万长嬴身边坐下。
今宵太美,恍然如梦。
肖若尘一边吃着饭,一边起身举起自已手里的酒杯挨个敬酒。
“今夜金灯镇有灯会,还有舞狮舞龙游街,庙会里人也特别多,师尊,一会儿咱们去看好不好。”
见肖若尘敬到自已面前,秦梅香连忙抬手扶住酒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语气为难地说道:“师兄,我没喝过酒…”
沈玉冰夹了一筷子菜到廖梦芸碗里,她这个小徒弟年纪小,手臂不够长,桌子大了许多菜就夹不到。随后搁下筷子对着万长嬴抬了抬眉毛,嬉笑道:“你师尊可是个酒罐子,你居然没喝过酒?”
万长嬴无奈叹了口气。
“沈师姐…”
江润之抬起酒杯跟肖若尘虚碰了一下,示意他不必强求,而后语气轻柔给了个台阶:
“你就当她喝醉了,哪儿有劝小孩子喝酒的。”
沈玉冰兴致到了,故意把以前的往事抖搂出来打趣,挤了挤江润之的肩膀有些微醺,摆摆手满脸笑意。
“当初尘儿刚入宗的时候,掌门师弟可天天拉着人家喝酒啊,每日每夜地躺梅树底下醉得跟两个死人一样,咱俩天天喂解酒汤的时候你忘了?”
听到沈玉冰这个嘴毒的没把门,万长嬴急忙也搁下筷子把她的嘴一捂住,冲着坐在沈玉冰另一旁的江润之喊道:
“润之师兄,把这个醉鬼拖下去重罚五十戒鞭!”
沈玉冰扒开他的手,指着秦梅香说:“小子你不知道,你师尊当初找不到你…唔!!!!”
话还没说完,江润之也赶忙站起身帮着捂嘴,拉着沈玉冰就朝屋内走。
“掌门师弟这次欠我人情哈!”
可沈玉冰毕竟是习武之人,比瘦弱的江润之力气不知道大了多少,又挣开江润之的手朝着这边大声喊道:
“天天借酒消愁!”
秦梅香心中一惊,愣愣地看了看一旁面露难色的师尊,还有互相搀着往念梅园偏屋内走的长老。
一时寂静,只听见烛火燃烧的星火爆裂声。
其余几个弟子都睁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盯着秦梅香。宋乐渝见有些尴尬,连忙扯开话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原来秦师兄和掌门仙尊早就认识啊,难怪是大弟子呢!”
秦梅香身份特殊,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听身旁的人先开了口。
“嗯,以前还是修士的时候就认识了。”
这句话回答得模棱两可,其他几个人也没再多问,只有秦梅香猛的端起面前的杯子,忽然站起身对着几人一饮而尽。
几人被这举动惊住了,好不容易好一些的气氛又瞬间变得沉默。秦梅香从未喝过酒,这一口下去只感觉灼热辛辣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落入胃中烧得慌,忍不住被呛咳了几下。
“咳咳…”
万长嬴轻轻替他拍了拍背,递上一碗酒酿圆子让他喝下,语气却止不住地微颤。
“你说这孩子不是傻吗,不能喝还喝。”
秦梅香觉得,只有他自已才懂,懂那种颤动,懂那种心里的灼烫,他想尝尝那个人借酒消愁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苦,涩,辛辣,难受。
肖若尘自从听到沈玉冰说的话后就一直垂眸没再说话,轻轻笑了一笑,没人听得见。
接下来的这顿饭,桌上还剩的几个人都仿佛各怀心事,气氛也有些微妙。廖梦芸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有些奇怪,于是开口说道:
“师兄师姐,咱们去金灯镇逛灯会吧!”
这句话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简直是一下子结束了所有人绷着的尴尬,宋乐渝赶忙应答道:“好啊!带上你若尘师兄一起!”
廖梦芸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问:
“那秦师兄呢?”
宋乐渝蹲下身子替廖梦芸整理了一下衣袍,认真回答道:
“秦师兄要和掌门仙尊有事要说,咱们三个先去。”而后又抬头看着还坐在位置上默默发呆的肖若尘问道:“是吧若尘师兄?”
那人还在发呆,似乎根本没听到有人问他。沈玉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若尘?”
肖若尘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反应了一下语气低落地答道:“啊?啊!是…”
“怎么了你?”
肖若尘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烛火的映照还是因为什么,他的眸中竟泛着水光。“没事…就是有些喝醉了。你和梦芸师妹去吧,我想先回房休息了。师尊,师兄,师姐师妹,我先回了。”话说完,就自已一个人缓缓转身走了。
万长嬴转头看着那个落寞的身影越走越远,叹了口气又对着两个女生说:
“无妨,你们去吧,这里一会儿我叫厨娘收拾。”
得了允准,两个小女孩儿就牵着手去庭中拿起花灯走出了念梅园。
秦梅香坐在凳子上盯着眼前的菜,一句话也没说,他还在想,原来酒的味道是这样的。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上了他的手,轻轻牵起。
“香香,我们也去看灯吧。”
语气轻柔,温热又潮湿。又是一年春。
秦梅香头一次喝酒,有些晕乎,没法自已御剑,万长嬴就牵着他的手扶上了青云,二人一同升上高空,只见满山灯火。
“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声音随着风声飘走,错过了该听到它的人的耳畔,听不清。
夜幕深浓,银月似盘。金灯镇却如璀璨星河,人群流动,灯火辉煌。街道两旁挂满了红布,拖到地上宛如火龙,火龙之间的灯笼烛火星光熠熠。
“金鱼灯,尾巴摇,孔雀灯,开彩屏!”
“金灯银灯五彩灯!一朵一朵数不清!”
高举着花灯的孩童嘴中唱着童谣在人群中欢脱舞动着窜来窜去。秦梅香原本还呆愣愣摇摇晃晃地跟着人走,结果突然拉起万长嬴的手朝前方跑去,跟那些孩童一模一样,嬉笑着,再也不似平日里的那般冰冷内敛。
这小孩儿…一杯就醉了?
万长嬴紧紧牵住他,脚步也加快地跟上,想看他到底想跑去哪里。没跑多一会儿,就到了一条河边上,河水之间漂浮着无数的灯火,映得比月色还亮堂。月皎风清,波光粼粼,岸边祈福放灯的人数不胜数,有的一家人相互陪伴托着一盏河灯低身轻放,有的两人相伴眉目如丝。
有女子温声祈求:
“祈求家人平安,我与林郎白头偕老。”
也有男子爽朗的嗓音:
“求我媳妇儿安稳生个大胖小子!”
那男子身旁的女子捂着肚子语气娇嗔:
“生小闺女就不喜欢了吗!”
“喜欢,怎样都喜欢…只要是你,都喜欢。”
世间百态皆在此刻,那对夫妇放完灯之后又十指相扣牵着手在原地静静站着看向远方长河中的灯火,相依相偎。
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团圆,有人求执子之手,有人求心想事成…
谁祈愿不是为了自已的私心呢,谁又没有私心呢。
不清醒也好,别无他意也好,片刻也好。
万长嬴低头望了一眼那人与自已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秦梅香冲着他咧嘴一笑,拉着他去河边的商贩前买了两盏灯,万长嬴付的钱。
万长嬴忽然觉得掌中的手要抽出去,不自觉握得更紧了些想继续牵着,可身旁的少年却嘟着嘴有些不开心说道:“师尊,牵着手我点不燃灯!”
“啊…好。”
抽出了手,秦梅香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把火舌往河灯中央的蜡烛上挨了一会儿,一盏璀璨的灯就亮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将灯放进河水中,又学着周围的人双掌合十开始祈愿。
万长嬴站在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个背影。
“愿!母亲和叶哥哥安息…愿!大仇得报…愿…我开心…”
秦梅香一字一顿地许愿,听的身后的人却酸楚十分。是因为愿望中没有自已吗?还是因为那些曾经为自已牵连而死的人。
目光还没收回,就只见秦梅香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面看着万长嬴的眼睛。他的面色因为喝了酒,已经潮红,眼神也飘忽不定,甚至控制不住自已的面部表情,有意无意地看着万长嬴痴笑。
万长嬴正准备扶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身形不稳晃倒了,却听秦梅香又开口说:
“还有…师尊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