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完的那一个周末,班主任特地调了两节晚自习课来给大家放电影。
是一个高考题材的电影。
和他们现在高一轻松愉悦的课间氛围不同,高三课间休息的间隙里,班上所有的学生都在奋笔疾书,掐着一分一秒疯狂的刷题,背知识点。为数不多出教室的学生也是拿着练习册到办公室去向老师请教问题。
迫在眉睫的高考,似乎一点一点的在磨灭人身上的顽性,为高三学子镀上一层永不屈服的金光。
猝不及防的课堂测试让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不由得哀怨两声,甚至有一个男生在课堂上当众起身训斥中国教育的悲哀,妖魔化高考,压迫祖国未来的花朵。
他们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了,日复一日浸泡在题海里,度日如年,到底是未出世的年轻学子,心性脆弱还倔强,压着那股阳刚之气沉下心做卷子算是种无声又残忍的折磨。
老师气得涨红了脸,拿着教棍一遍一遍地敲打着讲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起自已那个年代念书的艰苦,眼睛都快涨出泪水来。
在那个自告奋勇为民发声的男生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安然只是拿着铅笔在自已的本子上写写画画,等他自已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页纸上已经被画得看不出原形了。
那是一个安静内敛的男孩,读书刻苦却从来没有过什么好成绩。他或许是崩溃了,被逼急了,力不从心了,跟老师理论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哽咽的。
那些经验丰富阅历十足的前辈们,或是你的老师,或是你的父母,又或者是一个年长的陌生人,他们一遍一遍的教导你应该怎么做,必须怎么做,怎么做才有更加绚丽光鲜的未来。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分数背后的挣扎,而是在挣扎中那颗越发无望的心。
老师只会教你这道题怎么解,需要掌握什么技巧,教材上哪部分是重点,你下次考试必须取得什么样的分数,他并不会在你绝望、恐慌、难过、煎熬的时候告诉你该怎么办。
父母们也只会拿自已过往的经历告诫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又不该做哪些事,他们不想让你重蹈当年他们的覆辙,却不会在做出这些决定时问一句你是否愿意,是否开心。
消化不了那些日渐滋长的折磨,于是便让自已的青春生生的疼痛着。
这样,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悲的人生呢?
电影没看完,安然拿着纸笔走出了教室。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老旧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垂眸看着被自已放在膝上的练习册。
“作边长为a的正三角形的内切圆,在这个圆内作内接正三角形,然后在作新三角形的内切圆。如此下去,若设第n个三角形内切圆的半径为an,请写出表达式,并求前n个内切圆的面积和Sn。”
安然指间转着那支已经钝了的铅笔,在心里一遍遍的读着题目,却一点解题的思路都没有。
“好学生,”不知何时,身后响起那个低哑却富有磁性的声音。安然回过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沈书瑀。
他站在她上方的楼梯转角,身影被楼道间微弱的灯光拉长,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学会逃课了。”沈书瑀脚踩过地上的水洼,来到池塘边上,靠着栏杆。一股冷风吹来,将他身上的校服外套吹得鼓鼓的。他迈出脚,将整个身子往后倾斜,倒进一阵一阵咆哮的风里。
榆川的秋夜,似乎有些过于寒冷了。
安然走到他身边,黑夜之中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你不也逃课吗?”她问。
“我和你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又一阵风吹过,安然提高了音量,“都是一样的人,在接受世界的磨砺与洗礼。”
沈书瑀直起身,微微垂首,眼里藏着笑,身上却散发着冷气。
“不一样的。”他说。他抬起头,目光看着远方。安然不说话了,因为在微弱的光下,她看到他嘴角不知何时带上一抹笑,那抹深沉的笑越来越浓烈,最后竟有一丝扭曲。
下一秒,他的身体猛地往后,栏杆被撞得一阵吱呀。
他倾斜在水面上,被黑夜埋没。
“不!”安然拽住他的手,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
她看清了他的神情,他在笑,看着她的眼睛笑。
“我们永远不一样。”这一刻的沈书瑀像一个冷静理智到极致的疯子,生命对他而言,似乎已经轻贱得连地上的尘埃都不如了。
“你先——”
“你不会像我一样,连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在笑,目光却是悲恸。
风声呼呼的,安然压根听不清沈书瑀说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的,尽可能地将他拉住。
可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狂风像索命鬼一样将他们往后拽。
安然整个人都在抖,不敢看那黑乎乎一片的池面一眼。
她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一时间,满头的汗黏住了她的头发,那双好看的眼睛蓦地灰暗。
“不,学长……”
他瞳孔微缩,很认真地看着她。
为了将他拉住,她的身子几乎悬空,被逆风压制住,明明自已的手在抖,却拼命地使劲抓住他的胳膊,煞白的小脸上蒙了一层细汗,执拗泛红的眼睛里积满了恐慌又无助的液体。
“阿瑀……”
他忽地就想起了那个眼神,那个无数次在黑暗中给予他光亮,在无助时给予他力量的眼神。
沈书瑀的眼神慢慢地清冷,拧紧了剑眉,有什么东西在黑色的瞳孔里烧成了灰烬。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蓦地,他往前一倾,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整个人迅速站得笔直,一双眼睛看进她幽黑的眼眸里,似乎窥见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安然看着沈书瑀,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他吓到她了。
“没什么好哭的,”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然后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你说,在你这个打游戏被队友被刺都能哭上一场的年纪,怎么还管上我来了呢?”
安然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的右手轻轻抬起,指尖先是在空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轻落到她的脸颊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风声、下课的铃声、学生的吵闹声、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
沈书瑀的指腹温暖而干燥,轻轻地、缓缓地在安然的脸颊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了那颗即将滑落的泪珠旁。然后,轻轻一抹,那颗承载了太多情绪的泪珠便消失在了他的指尖。
沈书瑀并没有立刻直起身子,而是保持着这个动作,那双总是淡漠、没有情绪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安然缓缓抬起手,手指轻轻颤抖着,像是害怕惊扰到了这份脆弱。沈书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
安然嘴唇翕动:“可不可以,别这样?”
沈书瑀无力地将手垂下,轻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