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只是微微弯腰,做倾听状。
他就那样静静听着,不说一句话,身体也是纹丝不动,只有脖子上白狐皮毛做的围脖,随着殿外窜进来的寒风,轻轻摆动。
殿内四角几座火盆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此外就只剩下崇祯越说越小,接近梦呓的话语。
王承恩也越来越听不懂崇祯话里的意思。
“大炮”倒是好理解,红衣大炮嘛,袁崇焕就是靠着这个打退了建奴两次攻击,打伤了老奴,由此扬名天下,海内外皆知袁崇焕大名。
朝堂上的群臣也盛赞袁崇焕知兵,实乃知辽事,平东虏第一人。
王承恩知道这些话里,水分不少。
文臣大都畏辽事如虎,生怕被皇帝点名,送去辽东送死。
此举无非是把袁崇焕推出去当挡箭牌,这才高高捧起。
红衣大炮现在朝廷很重视,一面去澳门采购,另一面还积极仿造。
蓟辽地域,重要的城池之上,现在都是十几门红衣大炮。
皇爷后面的那些词,王承恩就稀里糊涂了。
“蒸汽机”是什么?烧水造水雾,好看的吧。
“火车”是燃烧火的车吗?那是戏台上的把戏,听说蜀人倒是愿意搞这些。
那皇爷最近是想看戏了吗?
等会下去要吩咐孩儿们早做准备。
王承恩不在意皇爷说这些,他只知道自已伺候的皇爷,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未曾和他分开超过一日。
这个皇爷还是和以前一样,是自已一辈子需要忠心耿耿服侍的天子。
王承恩知道皇爷需要一个听众,一个安静的听众,不需要有人出声。
不知不觉窗外响起了寒风凛冽,刮得树枝吱哇乱响的声音。
王承恩心里又在琢磨,如今天气干冷,火盆不顶用,乾清宫没有地龙。
是不是要为这里添置一些手炉暖香之类的,还要弄一些冻梨柿子,不能让皇爷缺水。
皇爷年纪小,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可不能受到一点风寒。
不提一个大太监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想法。
……
说一下已经出来的袁可立老大人。
数九寒冬,刮不尽的寒风。
却熄灭不了袁可立那颗滚烫的心。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这趟回京师,会有这么大的收获。
少年天子锐意进取,勇于纳谏,敢于对自已的宗室开刀。
省下来的钱还不是为了自已享乐,全是为了筹备前线军饷。
还想着为一些困难的低级官员,自掏腰包准备养廉银。
这样的天子,已经是文官心中不可多得的明主,要是能远离魏忠贤,崔呈秀这样的奸臣,就更完美了。
崇祯确实和他的哥哥天启,那位木匠皇帝有很大的不同。
袁可立心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是天启再英年早逝一些,早点换上崇祯这个英主,辽东局面也许不会糜烂至此,自已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辽南得而复失。
察觉到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袁可立自已被自已吓了一个寒颤。
皇帝,深居宫内,保卫得不能再周密了,可即使这样,也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死法。
听说春秋时期,晋国的君王如厕时,被淹死在粪坑里。
只有万历老死也没出去过紫禁城,这样的皇帝才不好死啊。
天启只是去了一趟西苑的太液池,划了会船,就被淹死了。
天启的死,有太多的蹊跷,经不起细推。
自已还是不要往这方面多想,早点启程去登莱才是正经。
袁可立想着想着,浑身发寒,心里祈祷崇祯长命百岁,起码要活过自已这个糟老头子。
“老哥,如今你正是春风得意时。
陛下看来对你甚为倚重。
可以说辽南,登莱乃至整个山东河南,都是老哥一言而定。
何故在此打颤?”
袁可立转头一看,是好友毕自严,刚才这老货还在朝堂上一毛不拔,舌战群儒。
现在却是笑意盈盈,还有脸打趣自已?
两人为何是好友?
天启二年始,二者一为登莱巡抚,一为天津巡抚,性相投,皆能吏。二者相协,一南一北。操水师,援毛文龙,迫努尔哈赤弃辽南六百里海疆,功莫大焉。二人常通书札,协战,千帆并发。偌大渤海湾,经营如铁桶,建奴不敢入海,遂成旱鸭。
袁可立也不恼,拱手道。
“今日圣上英明神武,犹如皓月当空,普照天下;而愚兄则如蝼蚁般渺小,承蒙圣上厚爱与眷顾,得以沐浴天恩,实在是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啊!
生怕自已哪天稍有不慎,犯下丁点错误,就会辜负圣上如此厚重的恩情。所以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惶恐至极!
贤弟啊,千万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说句实话,老弟你想想看,当年愚兄曾经镇守一方,手握数万雄兵猛将,身为封疆大吏,那也是威风凛凛啊!
可现如今呢,只不过是官职稍微提升了一阶,多管辖了两个省份罢了,又怎能不心生敬畏和惶恐呢?
毕竟官场如战场,一步走错可能满盘皆输。愚兄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自然要更加谨慎小心才行。
因此,还望贤弟能够理解愚兄此刻的心情,并给予一些支持和鼓励。同时,愚兄也会加倍努力,不辱使命,以报答圣上的知遇之恩。”
毕自严呵呵一笑,只是说了一句话。
“听汝之话,不似人言。”
袁可立不再辩解,淡淡一笑,开口扯开了话题。
“愚兄之事暂且不论。
只是景会贤弟此次委实轻率鲁莽。大明宗亲之弊,历代臣子皆知,然无人敢言。
你可知今日口不择言,畅所欲言。虽是畅快,却乃找死之举。
景会贤弟不惜自身,以报君恩。然不可不顾惜家中老小上百口人之性命。
适才为兄以目示意,何以不听从劝告?
你为官几十载,应知进退,明分寸,相忍为国之理,难道不懂吗?此处仅你我二人,说句大不敬的私房话。
此江山乃朱氏之江山。朱氏方为自家人,今日圣上年轻,受你激将,严惩宗室。
他日若来个朱氏之人,在圣上跟前啼哭不休。圣上若是耳根子软,推翻此前决定,那时你便是替罪之羊,欺君罔上之千古罪人。
为臣子者,当知进退,有所保留,方为长久为官之正道。切不可急躁冒进,非黑即白。
否则到头来反倒令陛下为难。
景会贤弟不见当年汉景帝和晁错的故事吗?”
毕自严刚开始一脸戏谑的神情,被袁可立的这番肺腑之言说得默然。
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热血上头,临到关头,管不住自已的嘴罢了。
没想到这位老哥哥多年没见面,说的话还是知心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