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奶奶下放到这里和爷爷相遇，后来他们相知相爱，又辗转回到奶奶的故乡沁城定居。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爷爷没早起，在睡梦中走地安详。
叶落归根，奶奶选择把他安葬到辉城。
如今轮到自已，她只想陪他一起。
人生漫长，有他的地方就是故乡。
看到奶奶已经平静地为自已想好了归处，夏成浪其实挺宽慰的。
如果肉体注定痛苦，如愿以偿离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他也十分清楚，夏凌并没有接受这一切。
这么多年，他始终拒绝接触新的异性，独自撑起这个家，烟瘾越来越大。
却仍旧一直在失去，什么也没得到。
安晚云是失去的起点。
夏成浪想象不出，看着最爱的人在自已眼前离开，夏凌该有多么痛苦。
无能为力，回天乏术，恨之入骨。
这种痛最初一定撕心裂肺，本以为能随着时间平息，却又在许多莫名的时刻爆发，反反复复，直至深入骨髓，彻底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他能体会到的也许还不及夏凌的十分之一，便已千疮百孔。
这种伤痛也不是无药可医。
只要找到源头，将病灶斩草除根。
十七年前，沁城某个十字路口，一场交通事故造成三死六伤。
那个年代路上还根本没有监控，肇事者逃逸，安晚云难产，生命覆水难收。
好在犯人后来被抓获，锒铛入狱八年。
八年，的确是很漫长的时间。
足够一个孩子从襁褓婴儿长成混世魔王，足够一个男人从风华正茂熬成饱经沧桑。
也足够一个罪犯服刑，出狱，不知去向。
那个路口如今监控遍布，沁城的出租车全变成蓝色，醉驾入刑的呼声高涨。
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但爱和恨，也能如此吗？
对于夏凌的状态，夏成浪心里有时会升腾起隐隐的不安，却又不敢再往深处想。
最后他觉得自已是杯弓蛇影了。
时间到底又过了这么多年，人啊，总要往前看的，对吧。
回去时，夏成浪没坐夏凌的车，而是随便上了辆公交。
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退，有人上有人下。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某个方向，视线并没有焦点，只是打算随便去哪抽根烟。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他掏出来看，安依一口气给他发了二十多条消息。
前面都是拍的题目让他批改，最后一条，是让他帮忙在辉城买点方青阳想要的特产配料。
嘴角扬起一丝自已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夏成浪一一点开看，然后回复。
不知道坐了多少站，总之待他抬头，车上只剩他一个乘客。
他在下一个站点下了车。
这个地方就是普通的城市一角，街上没什么行人，清净但不冷清。
摸了支烟，夏成浪往前面的垃圾桶去，余光瞥见岔路口旁的一面红色外墙。
那是座隐在枝繁叶茂下的寺庙，描金的牌匾写着“沐云寺”。
他心头微动，收了烟，又拉上了外套拉链才走进去。
时间过了正午，庙里入眼没见到人。
他在院中站定，前面殿里供奉着一尊很高大的佛像。
佛像低垂着眼，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聆听了万千凡人夙愿，不知有几成圆。
夏成浪默默思忖。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身，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布衣的老人。
“小伙子，怎么不进殿去？”
老人笑呵呵地走到他身边：“刚在禅房就见你站这儿。”
夏成浪敛了眸，鞋底子在青石板上摩挲：“不知道求什么。”
“无所求？”老人沉吟片刻，淡淡笑了：“还是求不得？”
他脚下一顿，轻易被人拆穿心思，喉咙不自觉发紧。
扮着无所求，只因求不得。
他抬起头，盯着殿中的蒲团看了许久，才挪动步子，向远去的方向走。
又回到那条街，这次，烟终于被点燃。
他没抽，任由它烧着，又有一辆车到站，下来两个学生。
其中一个提着琴，看形状应该是小提琴。
夏成浪不禁想起，安依坐在客厅落地窗前拉大提琴的样子。
乌发低挽，神情专注。
她的运弓揉弦收放自如，不笑时有种神圣不容侵犯的气场。
用天仙落凡形容也不为过。
接着又想起报道前一晚，吃完饭回去的路上，夏凌在车里说的那番话。
那应该是夏成浪第一次正式见安依的父母。
在此之前，他一直很抗拒走亲戚。
尤其讨厌别人对他露出怜悯的神情，还要说上一句孩子你要坚强。
真情假意都让人想呕。
那次饭吃得倒挺愉快，简单说了调任和借读的事，夫妻俩当场就应下了，然后接着跟夏凌侃天侃地。
方青阳的饭店离他们家不太远，饭局结束，夏凌回去的路上刻意绕了条远路走。
车开到水门大桥时，夏成浪先开口讲话：“老夏你想讲什么就麻溜地讲。”
夏凌深深地抽了口烟，才接过话茬：“是有点事。”
“你小姨，跟你妈妈，并没有血缘关系。”
过了桥是个转盘，车流走地很慢。
夏成浪并不震惊，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因为偷偷看了安晚云的书信遗物。
他偏过脸看夏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所以？”
“所以，老方那姑娘跟你也没有血缘关系。”
他滚了滚喉咙，声音像落了灰：“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凌把烟头扔进易拉罐，瞥了眼后视镜：“我想告诉你，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一种缘分。”
“亲情比爱情更坚固……对你对我都是。”
这话很含蓄，却又很直白。
像一把钝刀扎在夏成浪心上。
“你想……多了吧。”他喃喃地讲，没再看夏凌。
“你跟谁装都别跟你老子装，”夏凌呵呵一笑：“且说你还没见过她，就算你再早熟，到底是个毛头小子。”
“我也年轻过，十七八岁有什么心思，会不明白？”
夏成浪没接话，或者说，没底气接。
这一刻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安依，在一个下雪的黄昏，他可耻地对自已的妹妹动了凡心。
“她们曾经想过给你们定娃娃亲……虽说是个玩笑，”夏凌提了速：“那小姑娘被她父母教地很好。”
“从小没吃过一丝苦，没遭过一点罪，金尊玉贵的……将来更会顺风顺水。”
“我很喜欢依依这孩子，所以格外清楚……你配不上她。”
“至少现在是。”夏凌想了想，没把话说太绝。
夏成浪凑近玻璃看窗外，远处霓虹闪烁，把眼睛都闪花了。
“你别怪我讲话太现实，”夏凌又点了支烟：“我们家的情况你自已清楚……去借住本就是欠着情了……”
顿了又顿，他话锋一转：“今天说这些，是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没那心思最好。”
“但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不该你想的，不要去招惹，做好你该做的角色。”
“她是天仙呐，我非得喜欢她。”夏成浪眨了眨眼，转回来靠在椅背上，笑地玩世不恭。
不曾想，一语成谶。
夏凌没接话，打开了播放器。
他们之间的交流一直是这样，直接，清醒，点到即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