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每次战争都会经过这里吗?” 男人刚问完就从一只还在火上烤的肥羊上撕下一块肉送入嘴中。
没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架子,公孙天行已经融入了军营生活,经常和将领们坐在一起侃侃而谈有时候还会去关心守夜的士兵,那些不知他身份的士兵还以为他是位军师。
“兵者,诡道也。” 一位脸上有块大刀疤的将军说:“在以前的一次战争中那些妖怪从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时间地点发动突袭,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后来我们在天峻发现了它们留下的痕迹,它们翻越了天峻摸进了人间。从那以后每次战争都会有一支军队驻守在这里。”
“天峻终年寒冷,诸位将士不惧严寒驻守在此,在下深感佩服。” 公孙天行抱拳以表敬意,他身边的将领们也纷纷回礼。
“先生才是,身为天师府大长老却孤身来到这不毛之地,此等雪中送炭之举,在下感激不尽。” 为首的大将又问道:“只是有一事……”
“但说无妨。”
“您为何不留在丰邑?据我所知其他天师府长老可都是在那里……”
公孙天行缓缓起身,身边将领不明所以也跟着起身。他走到帐外感受风雪,回头望着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们。
“杨将军,我可不想和他们一样坐镇后方。我是来支援的,可不是来看戏的。”
有他站在帐口,进来的寒风都小了些。长发随风飘舞,就像帐外还未冻上的战旗。即使没有披盔戴甲,他仍然让那些将领们觉得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语毕,他转头远眺,远眺那银白的雄伟的群山,想象着那里发生过的厮杀。好像真有那么一刻,喧嚣的风声把历经千年的战吼送到他的耳畔边。
雪,更大了。
李无痕起了个大早,这些天他一直都起的很早。不仅因为自已在胡思乱想,陈烨和顾恩的鼾声也搞得他无法入眠。今天他终于受不了,为了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他出门后并没有关上大门。
李无痕走在大街上,驻扎在城内的士兵们正在清扫积雪,少了烟火气的延平在他们的作用下显得井井有条,纪律性是他们给李无痕的第一印象。之前在天界就听说过人间的军队良莠不齐,看来这次运气好被安排到军纪严明的军队去了。
军纪严明的军队战斗力通常不差,他们身处延平,而真正要作战的军队驻守在三仓江南岸。早在战争刚开始时,他们击退了妖族的进攻,把它们打回了北岸。现在两军隔江对峙,都没有跨江的打算。
今天罕见的没有下雪,站在高处看,好像延平就像被静止了一样。屋顶瓦片上皆是素银,除了偶尔有几只花猫在屋顶上掠过再无动静。门上贴的都是旧联,屋内更是冷清,只有那些搬不动的家具留在这里证明有人居住过。
李无痕站在一座小桥上,桥下一条小河经过,只不过现在结冰了,听不到那娟娟流水声。他抓起一把白雪,感受它在掌心的消融。
这就是雪吗?
天界没有多变的天气,只有单调的昼夜。在没有限制的时期,仙总是喜欢到人间游历,感受四季物候之美。有了管控之后,那些没尝过鲜的仙就喜欢收集人间一些诗文,通过文字来观尽人间美景。
李无痕看过几篇文章,不过那些华丽的词藻都形容不出他现在的感受。初到延平时心烦意乱,自然对这满大街都是东西没什么兴趣,现在可不同了。
雪很安静,是被冰冻的雨。他讨厌雨,因为它太过躁动,巴不得让人知道它来了。当然,也因为望阳那儿的雨总是没完没了的,听多了就烦了。相比之下,雪就听话多了,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李无痕看着雪的融化就像是一个小生命在消逝,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雪化完了,他又抓起一把来。这次他没有等它融化,而是把它抛向桥下的冰河。
“噗”
雪团在冰面炸开,不出他所料,雪团就是那么的脆弱。
他来到河岸边思索了一会,用脚点了点冰层,发现它确实坚固之后便走了上去。他先是滑了一会,然后又蹲下来把手轻轻地按在冰上。
他碰过冰,不过没那么柔和。之前所碰过的冰全是法术造出来的,带着打败对手的意志造出来的。他觉得那种冰只有拒之千里的寒冷,而眼前的冰是诱惑你来感受下它的柔和。
裂痕突然乍现,李无痕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掉了下去。
黑,好黑,只有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和孤独。
在寒气漫延到全身前李无痕就挣扎了起来,他忘记了自已所学的一切,他下意识地张嘴,冰冷的河水全都灌了进来。他本能地伸手,因为他上次落水只要伸手就已经有一只手在等他伸过来,可这次却没有了。
他用力地把脑袋探出去,成功了,但是迎接他的只有寒风。
“你要活下去。”
李无痕拼尽全力往岸边靠,好在这只是条小河,他离岸边不远。
他爬上岸,不停地咳出河水。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了,是拍背,那时有谁在给他拍背。
“你没事吧?”
对,当时还有谁关心他来着,说的就是这句话,只不过现在他孤零零地坐在岸边,什么也没有。
咳了一会儿后,他傻笑了一下。他是在嘲笑自已,笑自已的烂记性,他记不清那些是唐灵做的还是李无霜做的了,或许都有,也可能就是自已的臆想。唯一的事实就是,现在谁都不在他身边。
以后还是离水远一点吧,总感觉要倒霉。
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李无痕把整个延平走了个遍,布局地形也记了个一二。正想回去时,藏在袖子里的通天镜又发烫了,想都不用想,来者正是公孙天行。
“李无痕,你去城外战营告诉他们妖族增兵了,又来了大约五千只。”
“好的,现在江北有多少妖兽啊?”
“三万,比起其他城池还算少的了,你们运气还不错。”
李无痕收起镜子上马出城。信息的传递就是如此,先由天帝传达给公孙天行,再由公孙天行直接传达给某位天师。不需要繁多的程序,效率永远是第一。
“什么?才五千?怪事!” 陈朔在听完李无痕带来的消息后紧皱眉头,“小天师,你确定信息无误?”
李无痕点了点头问道:“为何为怪事?妖兽少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还请将军明说。”
陈朔被这个外貌十二三岁的孩子一问心里有些不快,但他想到对方是天上来的,忍住了自已的脾气回答道:“延平地处戍边十城中段,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它们不会只派这点来,怪事!”
“会不会是多处作战,兵力不够了?”
李无痕屈身请教,陈朔不想多言,“兵法多变,难以明说,小天师还是请回吧。”
吃了闭门羹的李无痕悻悻而归,他冒着风雪回到他们暂住的小屋,屋内香气四溢,是顾恩陈烨在煮火锅吃。奶白色的羊肉让他垂涎欲滴,可他嘴上还是冷冷地说:“前面在打仗呢,你们倒好,在后方吃起火锅来了。有这么好的东西不给他们送过去?”
“你猜怎么着,这些羊肉就是从他们那边拿过来的。他们有的是哩,我可是帮他们干了一下午的活,这羊肉吃的是天经地义,你不吃啊,我吃。” 顾恩说完又往锅里扔了一大块。
“你不早说,开吃!”
营寨的士兵在夜晚时最为警惕,即使天寒地冻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要是漏看了什么都会被军法处置。可是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同时也看不到,在如此严密的防卫下,还有人在冰封的江面上行走。
黑袍之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布衣。他一步步走进营寨,经过各类营帐,没有人发现他,就连那些对气息有反应的斩妖师也没发现他,就好像他本不存在于世间。
他走到陈朔的军帐前,往里面瞧了一眼。看到他对着地图沉思的模样,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之后便走了。刺杀大将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放弃了。
离开营寨,他往延平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在确认已经离营寨很远之后,他解除了隐身,在雪地上伸展四肢,奔跑,跳跃,就像一个被囚禁千年的囚犯脱去了沉重的枷锁。
在近乎疯狂的运动之后,他又开始放声大笑,那笑声似乎比风声还要喧嚣。笑声充满了暴戾,就连旷野上的群狼听了也会害怕,山林中的猛虎听了也要惊惶。
狂笑过后,他在荒凉的雪原上飞奔,就像那些生活在这里的狩猎者看见小动物一样,远方有他的猎物。
火锅还在冒气,李无痕吃了个半饱就停下了,他还记得李无霜告诉他晚上不要吃太多。顾恩和陈烨仍在大快朵颐,以前从未体验过在寒冬吃羊肉,他们正想这次要吃个够。
李无痕不愿离座,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一扇有点破旧的木门把寒风格挡在外,不多的烛火照亮了刚好能容下他们三个的房间。饭桌上只有青菜和羊肉,还有一口冒着热气的火锅,这条件跟他以前的生活一比可谓是天差地别,但是他喜欢。
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想什么呢,这只是暂时的,活到战争结束就要回去了
要是没被收养就好了,总感觉不该在那里生活
呵呵,没被收养就饿死了啊
“又开始了。” 李无痕低声暗骂了一句,他闭上双眼片刻,再度睁眼,眼前还是他们享受美味略显滑稽的模样,看看他们吧,这样才会静心。
要不,再吃点?
李无痕拿起筷子,他还没往锅里伸就在半空中停住了。
顾恩看到他神色有点奇怪,把嘴里的羊肉咽了下去,“李无痕,你怎么了?”
“别动,感觉不对劲。” 李无痕说话声很小,他还是保持这个姿势,眼珠子往四周瞟了几眼。
“妖怪进城了,我闻到了,气息很微弱。”
短短几句话让顾恩他们食欲全无,有那么一刻顾恩还想着是不是李无痕在开玩笑来抢羊肉吃,可看他的表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陈烨压低了声音,仍保持刚才的姿势问道:“它离我们多远?”
“它可能是刚进城。”
陈烨和顾恩得知妖怪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之后便松了口气,李无痕在确认周围没异象之后才放松下来。他起身按桌吩咐道:“你们去城外军营告诉陈将军,越快越好,我去告诉城主。你们别走北门。”
风雪渐大,他们三个在雪夜出门,顾恩陈烨他们去东门出城,李无痕独自前往城主府邸。
不等人来开门,李无痕已经翻入府邸,把那些还在熟睡的人们一个个叫起来。看到城主一家还留守在城内,他心中百感交集。
“妖兽已经进城了?消息可靠吗?”城主哈着气问道
“千真万确,我能感觉到。”
“不可能,城内也有斩妖师,他们有所察觉是会鸣钟的。” 城主虽持反对,可掩饰不了心中的不安。
“那就是他们已经察觉不到了,还请城主速速调集城内士兵除妖。” 李无痕不给城主任何犹豫的余地,他目光如炬。
于此同时,一个男人来到位于这座城池的正中央的广场,到了元宵那天广场上会有盛大的灯会和舞龙舞狮,可现在没有一点年味。
他拿出一把一尺长的钢刀,在地上用刀锋作画。他画出了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圆,然后在圆里画出百兽四散奔逃的情形,它们都在躲避圆心的某个东西,只不过现在圆心的位置上什么都没画。
已经有夜巡士兵听到钢刀划地的声响,他们闻声而来喝止这个男人。而男人只是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就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罪者,地罚!” 男人低语。
男人用刀划破自已的手掌按在圆心,鲜血先是染红圆心的空白,而后流过每道划痕。法阵被血染红之时,红光闪过,整座延平都开始剧烈颤抖。
李无痕虽然生活在天界,但是他早在书籍上读到过这种现象,它被称为地动,真是亲眼所见才知道它的可怕。
“不想死的就快到我这边来!”
他一边大喊一边发功,他召唤出一个结界,成功保住了城主和一些下人。可他能力有限,保护不了更多的人。崩裂声,哀嚎声,尖叫声,坍塌声,各种可怕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他的耳膜。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祈祷它快点结束。
……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固若金汤的城池化为一片废墟,就连高大的城墙也被震塌了。风小了,白雪从天缓缓落下,像是为死去的生灵哀悼。
李无痕头一次对安静感到厌恶,这里太安静了,静得可怕。
“儿子!”
城主在结界消失的瞬间就扑到一堆废墟里狂挖,他的双手很快就挖破了,又被冻得通红,可这阻挡不了一个父亲,当他看到自已的儿子死不瞑目时,他才真正崩溃了。
“儿啊!儿啊!爹错了!爹错了!爹不该留在这里的啊!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惨绝人寰的呼喊灌入双耳,李无痕跪伏在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又或是愤怒。在眼泪结冰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已在流泪。
很快,他破涕为笑,是大笑,是狂笑,即使把自已快笑岔气了还要更大声地笑。一个在狂笑,一个在痛哭,这诡异的画面让那些大难不死的下人们离他们远远的,不知要说什么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城主哭哑了自已的嗓子,轻轻地放下自已的儿子,开始去挖其他家人。李无痕则是缓缓起身,视他人若无物,唤出虹月拖地而行。
他一直走到不久前还存在的府邸大门处,回首轻声地留了一句话:“倘若有缘,来世再见。”
话音刚落,李无痕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他知道释放如此法术的妖兽仍未离开。
他也知道自已战胜对方的希望十分渺茫,可他还要去,他不是为了阵亡的士兵,也不是为了城主死去的家人,更不是为了自已身为天师的职责,他是为了自已刚刚萌生的一个有点可笑的念头。
我要是在这里退缩了,我以后还有勇气保护我所爱的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