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霜果真没骗李无痕,将礼物送出去后他还给客人展示了一番。现在宴会正式开始,他们姐弟俩在拜过李天清之后就离了主宅到偏宅去,在那里的通常是宾客带来的家眷,李无痕送出礼物本就高兴,见到平安无事的陆鸿更是欣喜。
慕容清雪不入偏宅独自站在屋顶,她的目光落在觥筹交错的主宅,脸上尽是担心之色。虽然这里有公孙天行和她坐镇,但今夜李府高朋满座,天罡的目标都在其中,万一那杀手以命换命,能否保全都是个未知数。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空灵的女声传至慕容清雪耳畔,这声不是从主宅那边传出来的,而是从自已脚下的偏宅。
她轻声落地,思索再三还是进了偏宅,发现一个青丝如雪身段婀娜的白衣女子在大厅中央为他们展示飘逸洒脱的舞姿,她在舞蹈的同时还嘴里还念念有词。虽然没丝竹乐伴奏,但展现出来的丝毫不逊色于主宅那边的歌舞。
在偏宅吃饭的都是宾客带来的妻子儿女,大家也不会刻意讲究规矩,这女子想必是觉得气氛清冷主动为大家增添乐趣来的。
舞终,那女子转向慕容清雪行了个礼,“小女子方才的舞词,素尘先生觉得如何?”
“能将这首蝶恋花演绎得如此精妙,在下心满意足。” 她也回了个礼,在对比之下,慕容清雪那似莺如燕的声音竟然略输几分。
女子微微一笑,“今夜真是有幸,能与素尘先生同处一个屋檐下,可惜没有琴筝,不能为您再奏上一曲。” 玉音终了,失落难掩。
“要是我有琴筝,姑娘会奏什么?”
“天落雪,你我合奏,先生觉得如何?”
只见慕容清雪头上发簪中的玉石微微发亮,一张小小的筝从里飞出,落到地上变成了正常大小。
天落雪,此曲为公孙天行所创,首次出现是在十年前的瑶池诗会上。瑶池诗会十年一次,召集各天域雅士墨客于皇宫瑶池。赋诗作文,唱词弹曲,最后由天帝一一评定。公孙天行、慕容清雪合奏天落雪力压瑶池其他雅士,为天帝所喜爱,广传于天界。
雪落,雪飘,雪融,公孙天行把这三种声音写进筝谱,弹奏间大雪纷飞之感扑面而来,临近曲末又是流水婉转之声萦绕耳畔,曲终,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慕容清雪与那女子相视一笑,座下宾客叫好连连。
“多年未弹,倒是我不如姑娘了。”
“先生过誉了,您觉得这曲子如何?”
“曲是好曲,可惜名字太俗。”
那女子半掩樱桃嘴,笑说道:“这话要被那屋的寒英先生听了去,岂不得怼上先生几句?”
慕容清雪听到这话没有不悦,反倒莞尔一笑,思绪飘回了她初看乐谱的那天……回忆片刻,想到要事在身,慕容清雪起身告辞。上了房顶,又恢复女将一般的气势。
酒过三巡,一些宾客不胜酒力早早告辞,慕容清雪所担心之事迟迟没有发生,公孙天行的气机感知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象。他起身离座,来到慕容清雪身边问道:“你觉得会不会那白狐早已混入李府,却忌惮我们的存在?”
“那我也认了。”
虽然会在这里白白浪费一晚,但能看到各位大人相安无事,慕容清雪心里的石头还是放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位要保护的对象起身告辞,场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座的都是朝堂大员,李天清在目送他离开后叫走了场上所有侍者侍女,神情没有了刚才的快意。
“既然肴核已尽,各位也没有离席之意,李某有个问题,不知各位大人是怎样看待天罡一案的?”
天罡案乃新帝登基以来最大一案,不止中天域有位高权重者被暗杀于家中,其余四天域更有甚者直接被曝尸街头,其严重程度不亚于叛乱。李天清为此已是忙得焦头烂额,可线索是少之又少。
座上高官们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愣住,神情微妙了起来。十月初二的诏令一下,令官员不可无故聚会私议国事,使得天界一时间少了许多声音。
“李相好大的胆子,陛下让我们少聚点,您倒是让我们都到府上来,现在又开始问起案子来了。”
发话的是户部尚书陆翎,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李天清抿了一口金樽美酒回道:“陛下禁的是无故聚会,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们聚的是名正言顺,诸位不必担心。至于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还希望各位大人当作过眼烟云。”
随着大厅内讨论声渐起,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慕容清雪才明白了李天清的用意。
天罡成员四处行凶却难以抓捕归案,这背后必定牵扯到各天域朝野中那些权势滔天的大臣,那些大臣又代表着身后的士族。万年来,不断有士族向上官、公孙、慕容三族发起挑战,虽然都是跐蜉撼树,但就算是蚍蜉也难以杀个干净。
放眼天界,李天清身居高位又孤身成族属实罕见,天帝这才放心让他全力调查。典狱司只凭旨意行事,李天清这样一来不仅能从得知其他官员的态度,还能让墙外的慕容清雪都听了去。让她去密奏天帝,既不失情理也能加快案子推进进程。
“你爹当真是个狐狸。” 此时公孙天行站在偏宅屋顶上对着李无痕说道:“快去把你姐姐送到别的房间去吧,病了可不好。”
李无痕看着同样坐在屋顶上却已是睡眼朦胧的李无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本就住在主宅,宴席已散,正要回屋时却被公孙天行拦下。他们自然不知道主宅进行着一场会谈,公孙天行无奈之下把他们带到屋顶一同观望。
李无痕把她抱到偏宅的一个小房间,安置好之后再次登上房顶。才离了一会儿,屋顶的风就更大了。
“你不睡?”
“睡不着,心里没由来的发颤。”
只是一句话,公孙天行就已知晓李无痕的话外之意。在天师府中,李无痕的气机感应被一众长老夸奖,公孙天行也听吴越说过他的气机感应强到发邪。望阳一战后,他甚至能看出隐身者的轮廓。李无痕这一颤,恐怕是那杀手就在附近。
公孙天行在心里暗骂自已的愚蠢,那份名单只不过是从海棠口中得知,而杀手不一定会把全部目标都告诉她。除了那群幕后黑手,朝野上下凡是身居高位者皆有可能是白狐的目标。
“公孙天行,我劝你还是尽快叫停他们的议论。要不然,她就得死。”
雌雄难辨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李无痕与公孙天行一齐瞳孔地震,要不是有声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杀手就在身后。公孙天行现在才感觉到白狐就靠在他的后背,李无痕更是吃惊,直到现在他都感受不到杀手的气息,这才是行如鬼魅。
公孙天行无视白狐的话,反问了一句:“这么急,那里面有给你们撑腰的大人?”
白狐自然不会回答,冷声道:“她把她的后背都交给你,你却想看着她死在你眼前?”
公孙天行陷入沉默,白狐把矛头指向李无痕,“小弟弟,我见你姐姐睡相不好,定是睡不惯那床,不把她送回去么?”
李无痕顿时慌了神,飞身下屋顶,白狐还淡淡的扔了一句:“别想着走暗门回去,我都看得见。”
看着李无痕抱着李无霜急忙地跑回去,公孙天行冷笑几声,“威胁孩子,有意思吗?”
他们的议论被李无痕的闯入而打断,听到他大喊着有杀手,慕容清雪猛然回头望向公孙天行所在之处。而白狐靠着公孙天行的背,完美避开了她的视线。公孙天行起身,白狐也跟着起身,他们还是背靠背。
李府的侍卫已经行动,而白狐还是淡然道:“百闻不如一见,希望我们还能再次见面。”
“我倒是希望你能留在这里!”话音刚落,红缨细雪双斩却斩了个空,刀气虽然飞出一段距离却不见半点血液飞溅,那白狐早已不知去向,慕容清雪与公孙天行对视一眼后立马离开李府向皇城奔去。
典狱司少卿深夜求见,天帝虽是略显烦躁,但被她所禀报之事耐住了心性。李天清大摆宴席是看在天帝眼里的,可大臣在李府所谈的却是天帝所不知的。
天罡案,各位大臣态度不一。那些忠义之流自然是希望查得越快越清越好,巴不得将那些反贼奸臣挫骨扬灰。
可有的大臣觉得天罡案牵涉众多,那些明面上的反贼剿灭了是好,要是扯出什么连根带土的从而引发更大规模的朝堂巨变则有伤元气。当今妖族在人间边境蠢蠢欲动,战争还未来临却先乱了自个儿阵脚,不利于当下时局。
“李首辅持何态度?”
天帝把这件案子交给他处理以来曾多次询问进度和他的态度却始终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念在多年的君臣情义上他也就不问了。
“李大人说:‘天罡案兹事体大关系国民安危,李某必当全力彻查。妖族进犯人间的战火一时烧不到天界,内稳才能御外。’这是他的原话。”
天帝的脸上浮现了几丝欣喜,这些天来他始终关注着人间边境妖族动向,一场战争在所难免。他也明白要是全力清剿天罡必定会在天界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到时会有多少高官下狱他也估量不清。拿不准是攘外还是安内的他在得知李天清态度之后心安了许多。
“他只说了这些?”
知道李天清态度之后天帝清醒了几分,他饶有兴致地又问了一句。慕容清雪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周围的侍从丫鬟。天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慕容清雪直接走到他身边低声耳语。
“他还说天罡也可能牵涉到我们三家。”
这句话直接让天帝睡意全无。李天清知道慕容清雪在墙外偷听,固然也会知道这些话一定会传到天帝耳中。一句可能在同僚那里可以是自已的猜测,在天帝这里可就不同了。
在天界得罪了三家就是断了自已的生路,李天清在宦海沉浮五十余年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规矩,他敢这么说绝不是无中生有。
慕容清雪退回原位等待天帝指示,天帝则是陷入了沉寂。天罡一案可能牵涉他们三家,这便是天帝一直没能在平日里得知的案件进度。宫里来自三家的眼线众多,这样一来李天清确实告诉不了他实情。可实情真要是这样,天帝又要好好揣摩先攘外还是先安内的问题了。
万年来,三家为尊,其余姓氏皆次之。三姓中又以上官为尊,公孙、慕容次之,这是没变过的规制。有其他氏族发起挑战,从来都是三家联手镇压,这是没破过的联盟。李天清这一句话着实让天帝心中大惊,为什么他动用了如此大的力度让五天域彻查都没查出个明白,如果真是三家为天罡后台,倒也不足为怪了。
他尚可管住他的家族,若是公孙慕容两家想要取而代之麻烦可就大了,轻则三方关系破裂重则天界大乱各方势力重新洗牌,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大事。
天帝扶住自已的额头,深感无力。看着眼前的慕容清雪,仿佛又回到夜访李府求他助自已登基的那个晚上。只不过伏在案上的是李天清,跪在地上的是他。没想到四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要把希望寄托在李天清身上。
“下去吧。”
面对同样是三家的慕容清雪,天帝纵使有千言万语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今夜恐怕也睡不着了。
李府,李无霜躺在自已的床上睡得是格外的香,李无痕则是一直守在床边,白狐给他留下的不安仍未离去。李天清则走进李氏祠堂,给每一个牌位点上三炷香。月光洒进祠堂,他在月光下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烧着的都是给逝者在阴间要用的钱财。
“孩儿不孝,没能在列祖列宗在世之时建功立业,这些都是孝敬你们的。还望祖宗们能在孩儿来阴间之前给那些鬼说说好话,好让孩儿能在阴间混得下去。”
一袋很快就烧完了,李天清又从祠堂的暗房里拖出另一袋接着烧,这次袋子里装的全是书信。
坐在地上还没烧一会,一只素白的手也抓起袋中信件往锅里丢。
“随便进我李氏祠堂,不怕以后遭报应?”
“既是刺客,何谈善终?”
来者梳着五尺乌黑长辫,戴着雪狐面具,一身白锦服,芊芊玉手没有半点污渍,修长之身更无一点腥气。
“倒是李相要小心点,今晚说的话传到宫里去又要惹出多少风雨。还有这些书信,要是没烧干净,你也大祸临头了。”
李天清在祠堂中突然大笑不止,笑了好一会才停下。“你们未免也太狂傲了吧,我今天请了这么多,你倒是一个不杀,就连我也不杀?真当我是吃白饭的?”
白狐起身说道:“上面没命令,我自然不动你。至于那些,杀不杀全看我心情。”
绕了李天清一圈,白狐蹲在他面前,用一种媚极了的声音说道:“你信不信揭了我的面具,你以后还是抓不到我。”
李天清冷声道:“抓你是典狱司的事,我要抓的是你的上面。”他一字一顿,最后两字尤为沉重。
白狐不以为然,缓缓起身从衣裳里掏出一份密封书信,也伸出另一手向他要东西。李天清从袖子里也掏出一份密封书信递给白狐,又一把拿过白狐手中书信,低声开了口。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