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槐序站在院中,盯着紧闭的正房房门,一动不动。
他在想自己要怎么帮叶浅浅,从叶浅浅剥离叶知聪的血脉来看,这一过程对她并无难度,难道是需要他帮她剥离血脉?没有说清楚的事,就算他答应下来,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如果他做不到该怎么办?而他竟然也没问,或许是这次回来后接触的叶浅浅全然不同,他知道她不想说的事,就算问了也没用。
曾经的叶浅浅心里藏不住一点事,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有什么想法什么主意也都会来和他商量,这让他很有安全感,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融入了她的世界。
但现在不同了。
恢复记忆后的叶浅浅果决爽利,不到最后一刻很难摸清她内心的想法,张槐序翻看了许多前世记忆,大部分记忆中圣女便是这样捉摸不透的,可她也并非始终如此。若要说起,未来的叶浅浅,与他第一世时的圣女最为相像。
蚩尤战败后,黎民四散,蚩尤叶氏蛰伏于世,天师族四处追杀蚩尤后裔之时,张天师遇到了刚刚成为蚩尤圣女的叶浅浅。
叶氏,原只是蚩尤族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分支,也正因为其实力稍逊,故而没有直面战场,反而保全了大部分族人,最终担起了延续蚩尤族的重任。
那时的叶浅浅惊慌无助,却又不得不肩负一族之责。她毫无经验可言,将自己对蚩尤的誓言奉为圭臬,一心一意地只想带族人活下去。
那时的天下也与后世大不相同,神力、灵力、妖力……几乎每个族群都拥有存立于世的独特本领,统领大地的也绝非仅有人族,其中有一条妖龙肆虐已久,张天师奉命除之,那妖龙诈死反扑,张天师命悬一线之时,是蚩尤圣女及时出手,把他救了下来。
当时的画面在张天师随后的一生中无数次地出现,他终其一生都记得当蚩尤圣女看清救下来的人是他时,眼中那后悔懊恼的模样,可纵然如此,她仍是与他并肩作战,屠斩妖龙。
“吾辈私怨,不可殃及生灵。”
妖龙为祸一方,有志者必除之,蚩尤圣女虽饱受追杀之苦,逃亡之余,却仍不忘清除妖祸。
有了那一次的救命之恩,张天师在后来的追捕中便也还她一次,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一世的张天师与蚩尤圣女,一生中都在追逐中度过,他们甚至连坐下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想一想,二人此生最和平的时候,竟是那次迫不得已的联手斩龙。
就在这一次次的追逐中,张天师渐渐从青年变成壮年,最后慢慢老去。而叶氏以血脉为契,与天地订立再不繁衍的契约,蚩尤圣女活力如初,仍然是十八九岁的少女模样。
这让张天师越来越不敢见她,最后索性以炼制法宝为由闭关不出,直至他死去,他脑中所想的也并非是这一生带领天师族走向辉煌的丰功伟绩,而是少女救下他时懊恼后悔的赌气模样。
没有一句相许,没有一句誓言,可他就这么想了她一辈子。在外人面前,他要刚直不阿;可无人察觉之处,他指东打西,总能恰巧让蚩尤族躲过大战浩劫。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天师,这样的愧疚伴随了他一生,但当那少女又一次站在他眼前,稍带犹豫地问“你还记得我吗”的时候,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天师。
张天师临死之前耗尽毕生灵力,用那妖龙的龙骨炼制出一件法宝,他将之命名为龙骨符笔。
这件法宝不仅能聚敛灵力,传承术法,更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能力。他将此生所有记忆都灌注到了法宝之中,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有人发现他内心的龌龊,可以将之公布于天下,让他在得族人唾骂之时,也能让她明白那隐藏了一生的心意。
可他没有料到,发现这段记忆的人,还是他。
那少女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他说:“记得。”
他转世了,他又成了张天师,而她还是蚩尤圣女。
两人的故事正式展开,张槐序一世接着一世地看下去,不同于以往只是在记忆中寻找事件,这一次他专心地看着所有的事。
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是张天师,是张居月,是爱笑的小张天师,也是现在的张传书。
张传书是不可能爱上冯卓君的,就算他没有过往的记忆,但张槐序就是笃定。
正房门内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这有些出乎张槐序的预料。
叶浅浅有太昊瑶琴在手,她大可以像对待知聪一样直接奏响瑶琴,铁打的信念也会被扭转过来,可叶浅浅与他们商谈了足有一个小时,却迟迟没有动手。
正房内,剑拔弩张。
叶浅浅没有隐瞒,将数十年后的劫难全盘托出,叶深深与叶海青久久沉默。
“蚩尤族一脉相承,你们两个更是我的骨肉至亲。”叶浅浅情真意挚,“未来蚩尤族人所剩无几,天书发布的任务不管成功与否,我族族人都将绝灭,我将事情说出,是想让你们帮我。”
叶深深嗤笑,驳道:“你是不是又受了那小子蛊惑?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天书任务若能成功,何来我族灭绝之说?”
“因为天书发布的任务是……涤尘净世,一旦成功,所有生灵当即消亡,蚩尤族亦不能幸免。”
叶浅浅的话惊呆了叶海青,他极难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
“如今我族所剩无几,未来更是天师族的天下,天书关系我族命脉,知我族已至末路,有此预言与之同归于尽,何奇之有?”
恢复记忆后,叶浅浅终于明白见到玄光门后,那始终存在于心间的不安来自何处。她曾召唤出玄光门,最终却没有打开,并非因为她能力不足,而是她看到了玄光门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可召唤亡灵的地母灵石,可扭转天意的太昊瑶琴,可许愿消厄的洞阴玉圭……归藏天书每一次任务的背后,都有着同一个终极目标。
曾经的叶浅浅因为诸多顾虑没有打开玄光门,可那时的她也仅仅是没有执行,并没有因此产生半点违逆天书之意,反而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产生了极深的负罪感。
归藏天书对于蚩尤族人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轻视反抗。而现在,她到底是变了,四千多年的坚持在经历了短短十八年的普通人生活后,竟然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回到过去,剥离蚩尤血脉,脱离天书,这是叶浅浅恢复记忆后,第一件决定的事。
谁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蚩尤族最严苛的刑罚,会成为他们唯一的生路。
她不想说自己有多伟大,想拯救生灵于水火,她只是觉得,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不应为此失掉性命。
她一直在说失忆的这十八年她像一个白痴,可这十八年的空白也给予了她几千年未曾有过的正常生活,她希望跟随保护了她几千年的族人们,也都可以拥有这样正常的生活,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叶海青呆若木鸡,他难以接受这一现实,口中不停低喃着“这不可能”,一旁的叶深深则面露讥色。
“你是圣女,有通天彻地之能。”叶深深目光沉沉,“所以你纵然说起未来之事,我与海青也丝毫不会怀疑,但你不该蒙骗我们,未来天书的预言,当真是涤尘净世?而不是复活蚩尤大人吗?”
此言一出,叶海青瞬时瞪大双眼。
叶浅浅则满目了然,同时又有了一丝失落,叹气道:“你果然……也知道这件事。”
是的,归藏天书发布的内容,寻找的宝物,莫不与重生有关,而叶深深选择在蚩尤墓室开启阵法,也绝非巧合。叶深深说过,开启玄光门是归藏天书给予她的启示,一切都是因为上一次叶浅浅没有完成任务,所以归藏天书绕过她,将任务交给了叶深深,并借由她失忆之机,以各种原因推动她走进玄光门。
天生玄光,启于归藏,月影降世,九黎重生。
这是夺墓之战后,叶浅浅重新安置蚩尤心脏时,归藏天书给予的启示。
归藏天书让叶浅浅引下月影之力,打开玄光门,找到遗落在时空中的法宝,复活九黎首领蚩尤大人。
面对召唤出的玄光门,叶浅浅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之打开。
这是她成为蚩尤圣女以来,第一次对归藏天书发布的任务感到怀疑,只因当时的张天师说了一句话。
如今已不是两千年前,蚩尤复生定会屠戮炎黄,成就人间炼狱。
张天师并不相信蚩尤族真有能力复活蚩尤,所说的话也不过是设想情景下的正常推测,但叶浅浅听进去了。
蚩尤复活后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诛杀炎黄后人为自己和族人报仇,而现在已经不是各族分庭抗礼的年代,天下大部分子民,都是炎黄后裔。
执行任务,血洗天下;不执行任务,月影之力会不会毁灭世界她不知道,但归藏天书的反噬一定会害了蚩尤族人。
那扇玄光门就在叶浅浅的犹豫不定中消失了,归藏天书上的这条预言也随之消失,叶浅浅心惊胆战地等待天书反噬,可多年过去,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渐渐地,也埋藏进了圣女的记忆深处。
原来不是天书收回了启示,而是它另选他人,来继续完成任务。难怪叶深深对进入玄光门这样执着,想成为圣女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深层次的原因,是她要复活蚩尤!
她瞒住了所有人,若不是叶浅浅因太昊瑶琴恢复了记忆,恐怕第三个任务完成后,归藏天书集齐三件通天法宝,便可令蚩尤重临人间。
“从何时开始的?”叶浅浅问。
“就从你毁了伴月大人开始。天书不再信任你,所以才会予我启示用以监督!”提起往事,叶深深仍是怒不可遏,“只是我虽得预示,但因不愿族内离心,加之你随后亦用心办事,我便未曾提及,可今天你竟然欺瞒我们,目的为何?”
叶深深说得义正词严,可实际上她所得到的预示仅是一些闪过的讯息。
归藏天书藏于暗月吊坠之中,与蚩尤圣女灵念相通,每有预言必先预示圣女,这也代表了蚩尤圣女在族内地位的独一无二。叶深深到底不是圣女,所以过往近两千年,虽于梦中有片段作为预示,却寥寥无几,远达不到如圣女与天书间那般明晰指示的程度。
不过最近,她的梦境中有了不一样的画面,她站在一扇金门之前,与蚩尤圣女对峙而立,一道清晰的预示钻进她的脑中——
天生玄光,启于归藏,月影降世,九黎重生。
伴随这条预示而来的,还有另一道指令:完成此次任务者,即为蚩尤圣女。
叶深深曾对叶浅浅忠心耿耿,可这么多年来,因为叶浅浅的所作所为,叶深深无比失望之余,曾经不止一次闪过的想法再次涌现。
如果当初接任圣女的人是她就好了。
以前她这么想,是心疼自己的妹妹,想替她接过重任;现在的她这么想,是她真的想做圣女了。
圣女没有得到的预示她却得到了,说明了什么?
说明天书不再信任圣女,需要另寻可靠使者。
叶深深仔细回想梦中情境,发现除了圣女身着汉制服饰外,出现在梦中的其他人,衣着发式皆与现在相似,却更有简洁之处,恐怕是距离现在的不久之后。
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由她开启玄光门,完成复活蚩尤大人的重任,成为新一代圣女!
因为她预感到了未来的事,所以才会对叶浅浅所言之未来没有半点惊讶,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叶浅浅竟然篡改了预言的内容,将复活蚩尤大人说成了涤尘灭世。
“叶浅浅,你究竟想做什么?复活蚩尤大人才是蚩尤族唯一的生路!”叶深深越说越激动,“我不管你受了谁的蛊惑,你所想之事绝无可能,就算蚩尤族只剩下我一人,我也要开启玄光门,复活蚩尤大人!”
这番话听得一旁的叶海青心神大乱,连声问道:“什么复活蚩尤大人?伴月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叶深深似笑非笑地盯着叶浅浅,哼笑道:“圣女,当年的事我替你瞒了那么久,也该让海青知道了。”说罢她又一指门外,“那小子也该一起听听!”
叶深深挥手之间房门碎裂,她掠出门外直朝院中的张槐序抓去,叶浅浅比她快一步,挥出一道妖力斩于她身前,阻住她的身形。
“你的妖力为何如此虚弱?”看着身前被妖力划出的浅痕,叶深深眼中存疑,“别告诉我实施剥刑会让你虚弱至此!”
叶浅浅没有言语,她一直没有动手,就是担心叶深深会看出她妖力不继,对她的计划产生阻碍。
叶深深瞄着张槐序,突然极怒道:“这小子的灵力!叶浅浅,你是不是用妖力为他贯通经脉!”
原来如此!
张槐序一直就觉得不对,叶浅浅这么久都没有动用太昊瑶琴,而是对他二人晓之以理,原来并非她不想用,而是她无力再用。
太昊瑶琴视使用对象情况的不同而消耗不同程度的妖力,在现代时叶海青十分轻松地就能用瑶琴影响天师族的族人,而盗琴的叶绯想扭转天意,却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叶浅浅的妖力自然不是无穷无尽的,她召唤的族人分批而至,使用瑶琴改变他们的想法,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消耗,所以在市政厅时她才会那样谨慎,说自己妖力不足。
只是张槐序还有一点想不通,就算叶浅浅妖力消耗过度,可她还有暗月吊坠可用,为什么她不用呢?难道说暗月吊坠与蚩尤之血间存在什么契约,不能对族人使用?
如果叶浅浅不能使用暗月吊坠……猛地,一个念头冲进他的脑中,他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吻,叶浅浅不早不晚,选在见叶深深之前恢复他的灵力,又对他说:你要帮我!
一切都说得通了,张槐序看向神色平静的叶浅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说,等办完了事,就教他留下的方法。
而他能不能留下,取决于他愿不愿帮她。
这是叶浅浅对他最后的测试。
“是又如何?”叶浅浅回答叶深深,“他恢复灵力,自会站在我这一边,我又有暗月吊坠可用,十个叶深深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与你好言相说没有强行动手,只是不愿坏了你我姐妹多年情分。”
“你还知道姐妹情分?”叶深深怒意攻心,娇美的五官都隐隐变得扭曲,“若蚩尤大人知道将暗月吊坠传给你,有朝一日会让你用来对付族人,蚩尤大人必将你剥皮削骨,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叶浅浅神色平静地说道:“我心意已决。”她看向叶海青,“海青,难道你不想过一世平静生活?知聪已经回老家去了,他不再受血脉之困,他能长大,能娶妻生子,安然过完一生。”
叶海青神情恍惚,眼中坚持已有松动之意。
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厌倦,只是他使命在身,叶浅浅也需要他的支持和保护,所以才再三坚持。而他此时的犹豫也并非为了自己,国之飘摇家之动荡,自己守护了数千年的家园如今满目疮痍,他实在难以袖手,以他的能力可以做更多的事,若在此时变为普通人,他能做的便极为有限了。
“我……”他想说,能不能将时间再推后几年,等这片土地安稳一些,他马上就回老家去,娶上几房娇妻美妾,安逸地做个富家翁。
“海青。”叶深深忽地叫住他,“你知道知聪为什么长不大吗?”
叶浅浅脸色微沉。
叶海青怔怔答道:“她是绯姨逆转天意生出来的,胎里不足,所以难以长大。”
叶深深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她夸张地擦拭着眼角说道:“这是当年我与她一起编出来骗你和族人的,你竟坚信不疑。”
叶浅浅的神情越发淡然,她看向张槐序,虽然没有说话,但张槐序明白其中的意思。
只是以他现在恢复的灵力,未必能驱动太昊瑶琴。
叶浅浅大概知道这一点,但她仍是看着他,最后目光一转,望向天空。
薄雾散去,望月当空。
张槐序什么都明白了。
望月之血肩负着天师族的传承,其血脉的独有之处,在于拥有望月之血的天师会天生比其他人更适合修炼。他对于灵力有着超于旁人的天然理解,尤其在望月之日,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但凡事都有个度。
望月可以为望月之血提供强大的灵力,但若不加以节制,也会对其造成无法逆转的损伤,是谓月满则亏。
叶浅浅的意思是,让他依靠望月之力调动天地灵气以驱使瑶琴,只是这样做的后果,或许是他被强大的灵力冲毁根基,此生成为废人。
这也在她的预计之中吗?
她说:我还需要你的保护。
张槐序垂下眼帘,心中信念已定。
废便废了,反正他这一世,本就是个无用之人。
他朝叶浅浅伸出手去,叶浅浅一喜,翻手之间已将瑶琴送出,而后用尽体内最后一股妖力在他周围布下一道屏障,为他尽量争取时间。
叶海青在瑶琴出现之时脱口而出:“太昊瑶琴!”琴上无弦,他脸色当即苍白无比,彻底明白了为何叶浅浅剥离族人血脉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叶深深怒极!她以妖力击打屏障,可叶浅浅早料到她会如此,保留的妖力将将可以抵住她的攻击。
叶深深恼怒地转向叶海青,吼道:“知聪就是伴月之血!他本该成长为新一任的伴月大人,是叶浅浅取走了他的智灵,让他再也无法长大!”
叶海青呆立当场,一个又一个讯息已让他难以思考,叶浅浅为何要这么做?
“就是为了他!”叶深深指向屏障后的张槐序,“天师族盗取初代伴月大人的智灵,得以代代转世,当年我取了他的智灵,中断他的转世!可叶浅浅说……”说到这里,叶深深难以遏制地深吸一口气,“叶浅浅说,她需要一个能转世的张天师,以情相困,以此保我族长久发展!所以她取了知聪的智灵,给了他!”
叶深深目光带火,怒意已达顶峰,声音凄厉:“我因此与她决裂,可后来……”
她并不相信叶浅浅的话,认为叶浅浅只是舍不得这个天师,可知聪的事已成定局,无法逆转,转世的张天师也对蚩尤族手下留情,叶深深这才一点点地默认下来,但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知聪,叶浅浅亦是如此,为了补偿,甚至将自己的飞行法宝给了他。
“张传书!”叶深深显然也认得这一世的张天师,她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你为她当牛作马,自以为两情相悦,实际上却是她一直以来布下的阴谋!”她一边让叶海青共同出手,一边不忘出言干扰屏障中的人,“你该知道以你现在的资质调动望月之力会有什么后果!你蠢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在被她利用,甘心送死!”
听着这些话,不仅是叶海青受到极大的冲击,张槐序也是。
他也曾怀疑过为何独有自己代代转世,智灵之事天师族内仅有星点记载,他最亲近的师父将天师族交予他时,也从未提过盗取智灵之事。
而让他最受震撼的,是叶浅浅为了让他得以继续转世,竟然取了知聪的智灵!
她需要一个听话的张天师,让蚩尤族可以每隔几十年就能休养生息,不致过早灭族,是这样吗?那他之前倍加感动的前世情缘,都是真的吗?
张槐序的心思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手中法印便缓慢下来,叶深深欣喜之余厉喝一声道:“海青,还不动手?”
叶海青神情茫然地抬起头来,喃喃问道:“浅浅姐……这是真的吗……”
打不过天师族他们可以输可以退,但为何要牺牲知聪?那个他拿性命保护的孩子,他绞尽脑汁想要助他长大,却不知害知聪无法长大的罪魁祸首,是叶浅浅。
“一个天师而已,哪有那么重要?”叶海青气息不稳,眼眶泛红,“这么多年来,你与他纠缠不清,可我们的族人依旧死去,他有何用?”叶海青陡然怒吼,“告诉我,他有何用?值得你牺牲知聪!”
话音落下,叶海青决然出手,与叶深深一起攻击屏障,那道屏障很快出现裂缝,叶浅浅见状掠至屏障之前,以肉身接下双重伤害!
朔月之血的治愈功效在望月之夜难以发挥最大威力,叶浅浅被击倒在地,妖力剐出的伤口流血不止,散发出阵阵妖异的甜香。
张槐序被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双眼,他再不去想心中纠结之事,一双修长手指飞快地结出各式法印,速度更胜从前。
什么目的?什么安排?他只知道他爱她,只知道每一世的张天师,都矢志不渝地爱着叶浅浅。就算是别有目的又如何?为她而死的事,他又不是没试过?
浑厚的望月之力受法印牵引冲进他的经脉之中,感受着体内从未有过的磅礴之力,他学着叶浅浅的模样反手持琴,另一只手轻叩琴身,一道灵光直朝面前的叶深深而去,可叶深深立即封闭听觉躲了过去,那灵光便击中了激愤不已的叶海青。
叶海青恍惚一阵,忽地颓然而坐,眼中流下泪来,同时口中轻喃道:“浅浅姐的苦衷,我理解了……”
叶深深无疑比叶海青更难对付,一击未中,张槐序无比懊恼,此时他周身经脉疼痛欲裂,望月之力失去控制一般疯狂冲刷着他,刺骨之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紧咬牙关保持着清醒,牙齿渗出血来,勉强将太昊瑶琴又一次对准了叶深深。
封闭听觉的叶深深扼住了叶浅浅的喉咙,心中之恨已完全压倒姐妹之情,她一字一顿地道:“阻止蚩尤大人重生,你实在该死。”
叶浅浅气若游丝,毫无还手之力,而张槐序如遭雷击。
叶深深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可脑子却打了结,什么重生?什么阻止?叶浅浅所做一切,不是为了避开末世,报复天书吗?为什么……他握紧手中之琴,身体痛楚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一幕幕他曾看过,却不曾上心的记忆片段。
那是夺墓之战后不久,蚩尤圣女曾找到张天师,让他带族人避祸,理由很可笑,圣女说:蚩尤要复活了。
蚩尤一旦复活,第一个报复的定然是天师族,圣女心系张天师,才有此劝说,可张天师并未当真。
不过,虽然没有当真,张天师仍对圣女说了一番掏心挖腑之言,后来果然没发生什么蚩尤复活之事,这件事便被张天师当成一个小插曲,留存在记忆之中。
那时的张天师还不知道夺墓之战时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的张槐序已经知道了。那次大战,叶浅浅夺回了蚩尤的心脏,另立新墓,而叶深深开启玄光门的地点,就在这新墓之中。
纵观前因后果,当年发生了什么,玄光门后是什么,不言而明。
当年圣女之所以没有开启玄光门,并非因为胆怯,而是听了张天师的劝阻,不愿杀戮降临人间。
上一次如此,这一次亦如此。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浅浅执意剥离族人血脉,不惜扼杀他们的未来也要做的事情,被他说成私心,说成报复。
旁人不理解也就罢了,那个指责她的人还偏偏是他!难怪那个时候她那么伤心,说他只记得叶浅浅说过的话,因为他根本忘了,早在两千年前,她就已经将玄光门的真相告诉了他。
身体的疼痛已经到达极限,可远不如心中之痛,心仿佛被钢针狠狠刺入,张槐序看向叶浅浅的目光满是心疼,不仅为她被自己误解,更为她竟然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她真傻啊,还好他选择了留下,否则这世上恐怕再无人知晓真相,再无人怜她救世之心。
“我会帮你。”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张槐序不顾一切地调动着体内横冲直撞的灵气,牢牢地盯着叶深深,只要她有动手之意,他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与之同归于尽。
“你为何不用暗月吊坠对付我?”掐着叶浅浅的手又收紧了些,叶深深虽然听不到,但她仍是发问,她想不通,叶浅浅明明可以强行让她就范,可……
她忽地变了脸色,愤怒至极道:“难道你将暗月吊坠也给了他?”叶深深终现惊恐之色,伸手扯开叶浅浅的衣襟!蚩尤族的心脏,是族人们灵魂依托之处,圣女长年将暗月吊坠挂于胸前,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一看之下,叶深深惊立当场。
叶浅浅细白的锁骨之间,平时形同首饰的暗月吊坠竟然深嵌于骨肉之中,并且以均匀的速度运转着,这是动用暗月吊坠内部妖力的表现。同时暗月吊坠的运转不断磨着她的骨肉,那里已变成一个带血的窟窿,只是因为伤口不大,每每肌肤才被磨破,血还没有流下,便被朔月之血的治愈能力修复止住。
“你这是在做什么?!”叶深深尖叫一声,“你在用暗月吊坠的妖力对抗天书!”
蚩尤圣女遣散族人,天书岂会没有察觉?叶浅浅为了不让天书出世阻止她,不得不动用暗月吊坠的全部力量压制天书。
叶浅浅扯动唇角,现出一个破败而妖异的笑容,叶深深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抗太昊瑶琴上,见她笑容顿觉不妙,正想退开,叶浅浅已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她以为此时的叶浅浅妖力尽失再无反抗之力,可庞大的灵力瞬间将她笼罩,抽皮剥骨之痛传来,逐渐消失的妖力让她难以自抑地叫出声来,尖锐的声线划破夜空,凄厉恐怖。
片刻过后,叶浅浅推开已惊恐得说不出话来的叶深深,朝叶海青伸出手,柔声道:“海青,来。”
叶海青顺从地走到叶浅浅面前,叶浅浅继续抽取暗月吊坠中的妖力,叮嘱一句道:“有点痛。”
叶海青颈筋凸起,却咬着牙没有喊出一声。
叶深深突然如疯了一般冲向叶浅浅,被叶海青反身一掌击晕。
“妖力会在十日内消失,抓紧时间,带她回老家去。”叶浅浅虚弱地嘱咐道。
叶海青握了握拳,似乎十分不习惯妖力消散的自己,他低叹一声道:“我早已活够了。”太昊瑶琴转变的并非是他剥离血脉的意愿,而是他对知聪一事的怨怼。
叶海青带着叶深深走了,叶浅浅如释重负,终于露出解脱的笑容。
张槐序怀抱瑶琴站在她的身后,沉声道:“你欠我一个解释。”
叶浅浅转身面对他,深嵌在她锁骨间的暗月吊坠因她适才调动灵力而转得更快,那里的血终是再难止住,很快便染红了她的旗袍。
“你没办法再剥离血脉了,是吗?”张槐序声音飘浮,“让我留下是假的,你变成普通人也是假的,每剥离一个族人的血脉,归藏天书与你的联系便紧密一分,是吗?”
她胸前的血窟窿就是最好的证明!归藏天书已深入她的骨血,若不是有暗月吊坠暂时抵御,此时她的肉身恐怕早已被归藏天书撕成碎片。
“我是圣女,蚩尤族的圣女,当然要护族人们周全。”叶浅浅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她却笑得轻浅,“对不起啦,张槐序,又骗了你。”
回来之前,她对他说:我很害怕。因为她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
当时的情况无非两种:要么任务成功,蚩尤复活会杀了大部分人;要么任务失败所有人一起去死。她绞尽脑汁,想出了第三种可能。
只不过这种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当年她执意将知聪的智灵拿给小张天师,她都不清楚其中是否有她的私心,而她与叶深深也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
张天师的转世确实因智灵而起,可第一代天师的智灵却并非天师族盗取,而是伴月大人推演之后,牺牲自己而设置的长久布局。
伴月大人在天师族选定了一个孩子,让他代代转世,再由蚩尤圣女用情困之,以此达成让蚩尤族安然长久之谋划。
这是叶浅浅成为蚩尤圣女后,接到的来自归藏天书的第一个任务。
堂堂蚩尤,竟要用这种手段,岂不让人笑话?更会打击族人信心,所以整个蚩尤族,除了她以外,没人知道第一个任务的内容,而她这么多年里,也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寻找着张天师的转世,来完成自己的任务。
“那次屠龙,我并非偶然出现,而是潜伏已久,在妖龙几近气绝之时助它一臂之力,给它一道生机,才让它扭转局势,将你困住。”叶浅浅轻喘一声,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坐到石凳上,缓声说道,“我要做的事做完了,暗月吊坠中的妖力所剩无几,没办法再压制天书,我就要死了。”
“不过你不要担心,天书依靠蚩尤之血而存在,我现在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蚩尤之血了,我死了,它也会死。
“所以我要剥离族人的血脉,确保我能带着天书一起同归于尽。”
“张槐序,对不起啦。”她又一次道歉,“你可以离开吗?我怕等会儿天书杀我的时候我的样子太恐怖,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张槐序紧紧抓着手中的瑶琴,怒不可遏。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对叶浅浅使用瑶琴,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就算叶浅浅改变赴死之心,也无人能阻止天书出世!
“叶浅浅,你告诉我,张传书最后怎么样了?”
张槐序再开口,问的却是完全无关之事。
叶浅浅虚弱地倚靠在石桌上,闻言微微一怔。
张槐序强调道:“不许骗我。”
叶浅浅抿了抿唇,低声说道:“他出国了,三十多岁就病死了。”
“他和冯卓君在一起了?”张槐序又问。
叶浅浅垂下眼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孤独而死。”
张槐序笑了,他眉目舒展,一双深邃的眼中现出淡淡的释然,他极为高兴地说道:“你看,我猜对了。张传书不爱会上冯卓君,爱你这件事,我的灵魂早已习惯了,不管转世多少次都改不了了。”
看着她身上的血洞,张槐序心痛得几乎难以言语。大概从她开始做这件事,这个血洞就存在了,可她没有表露半点,一定很痛很痛,比他现在痛上百倍、千倍!
他错了,叶浅浅也好,蚩尤圣女也好,她就是她,她从来没有变,遇到能力莫及之事,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全力以赴。
原来她的坚持并非只为了她的族人,还源于他早年间的劝诫。
是撞一人还是撞五人?
她选择点燃自己乘坐的火车,将之遏止于撞人之前。
“你说,有些事不知道会比较好,所以你一直瞒着我,我不怪你。”
“你是蚩尤圣女,你的族人数千年追随你,爱你护你,你为他们牺牲无可厚非,我也不怪你。”
“至于什么计谋……”张槐序丢下瑶琴,忍着周身的疼痛走到叶浅浅身边,蹲下去,仰头看着她,“算计就算计吧,谁让我从第一世就那么蠢呢?是我活该的,更怪不得你。”
“但是我不想转世了。”张槐序抓起叶浅浅冰得吓人的手覆于自己额上,“你把智灵取走,别让我孤独地回去。”
叶浅浅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蚩尤圣女从来不哭的,多少次她亲手杀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帮不了你。”叶浅浅含泪带笑,她用指尖拂去青年眼角的泪水,“张槐序,我要你永远记得我。”她终于明白了武珝当年的心情,无论用何手段,都不希望眼前的人忘掉她。
张槐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他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帮我。但是你忘了,我还有洞阴玉圭。”
叶浅浅脸色疾变,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难看得像是陪葬的纸偶。
水官解厄,相传水官洞阴大帝每年十月十五下凡人界,若未到下元之日,请帝君消灾解厄便要付出相应代价。
为保护冯卓文,孟天褀以健康为代价;为保护孟园匍,孟天褀付出了生命。
叶浅浅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必然如孟天褀一样,想要一命换一命,可若他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要阻止他,可她没有半点力气,她的手再也抬不起来,胸口的血洞越来越大,她的肢体也越来越麻木,她没办法说话,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忽地她后背剧痛,人已飘离地面,随着身上温度的消失,她再无知觉。
张槐序慢慢地站起来,眼带无尽哀色地看着天书从少女背部破体而出,展开的巨大书页吊着她的身体,让她看起来仿如一只濒死的蝴蝶。
随着归藏天书书页的不断翻动,叶浅浅的身体越来越无力,终于天书停止在最初的一页。他看到了归藏天书的第一个任务,却并非如浅浅所说是制造出他的转世,以情困之。
血祭归藏,九黎重降。
那是一个极为漫长庞大的计划,出于多智近妖的伴月大人之手。
涿鹿之战前伴月大人已预言蚩尤必败,这是天数,不可更改。同时他又推演出远在五千年之后,有一个能让蚩尤复活的契机。
为了等到那个契机,蚩尤保全叶氏一族,将其族内的朔月之血立为圣女,赋予归藏天书。
归藏天书乃用伴月之魂炼制,可预言未来。
蚩尤让他们以全族之力供养天书,做出一次次符合天数的预言,若有差池,便用族人之血弥补,确保五千年之后的那个契机,可以顺利出现。
如他们所愿,牺牲了无数族人后,那个契机出现了,并且险些成功。
朔月之血是蚩尤族罕见的优秀血脉,继承圣女之位的小姑娘也对蚩尤顶礼膜拜,崇拜非常。看着满眼孺慕之情的孩子,蚩尤难得心软,创出一套刑罚私下授予她,以免在未来漫长的年月里有人不服她的管教,坏了伴月的大计。
变数由此而来。
归藏天书上的字迹慢慢褪去色彩,对圣女的榨取也已到达极限,张槐序看罢天书第一页的内容,爱怜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浮于半空的女孩的脸。
从始至终,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被偷偷赋予智灵的张天师,而是叶氏一族。
若按伴月的计划,叶氏所有的族人会变成养分,供给天书,到蚩尤复活,而后再由复活的蚩尤取回智灵,创立新世界。在蚩尤与伴月眼中,没什么人是不可以利用的,族人是,叶浅浅是,张天师也是。
可他们没想到,他们亲手安排的情局,会让一代圣女心灰意冷自我封印,从而产生一个空白了十八年的叶浅浅。
犹如白纸一样的叶浅浅接受的是平等教育,没有四千多年的誓言的束缚,自然会另谋出路,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看到了近五千年长河中唯一的生门!
不是预言,没有天命,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阴谋……
张槐序深藏内心的纠结终于释怀。
这么多年,他带领天师族一次次地对抗天书预言,却鲜少成功,未来似乎真的在遵循天书的指示而行。
一千年、两千年……族内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如果未来当真既定,那么他们所修的自然之道岂不再无意义?甚至有人因此陷入绝望,道心难守。
可再艰难,他都挺过来了。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千世界变幻莫测,岂是一本书就可算尽的?归藏天书有算错的时候,抱着必死之心的叶浅浅同样如此。
“天书不会再存在了。”空中的叶浅浅气息将绝,张槐序看着因榨取不到妖力而出现龟裂的天书,他讥讽一笑,“浅浅,等我。”
他转身走出院落,回到车上,从皮箱中取出那晶莹剔透的玉圭。
甫一入手,一道恢宏之音便自脑内响起。
道友,以何解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