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长兄如父,辛溶比凌晖还矮半个头,凌晖对此颇为勉强。
方夫子思量片刻,说道:“辛溶的溶是哪个字?”
“回先生,是楚辞·九叹中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的溶。”辛溶回道。
何氏自怀上辛溶,辛父就着手起名。
生下辛溶后,见他眼神明亮可爱非常,备了的几个名字都不太满意,翻了几天书才起了这个名字。
这句话的意思大致是:智谋广大不可度量,情意深奥像深渊一样。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好啊,辛溶,心怀宽广,不错!这名字起的极好!谁给你起的?”方浩笃接着问。
“是家父。”
“想来也是读书人,可有功名?”
辛溶回道:“家父单名呈字,是秀才。”
方浩笃继续道:“那可有字?”
《礼记·檀弓》中记载:“幼名,冠字。”出生时由家中长辈为其取名,成年后加冠时取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也有为了避讳而提前取字的。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
古人以名卑字尊而称,若直呼其名,视为一种冒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在外都称字。
辛溶未到加冠,也没有什么避讳。
“家父还未给我取字就病逝了。”辛溶垂怜低目,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哀伤。
方浩笃轻叹一声,转头看向凌晖,“你可有字?”
凌晖想起上一世遇到方夫子,他也问过自已的字。
西域军队在边境驻扎,得知泾州守将抽出过半兵力回京,大军压境。
西域先锋部队十万,而大宣边塞驻扎兵力只有八万,还被抽走五万,只留下三万不到。
兵力悬殊,半月就突破边军防线。
边塞将士不能硬拼,边打边退只剩两万,为了保境安民,将士死守要塞风陵谷。
这里地势较高,可以眺望敌军动势,西域先锋部队被截断在风陵谷前。
风陵谷后,接下来的灵台、临泾、良原各地无险可守,若敌军攻入可直达泾州城,后果不堪设想。
敌军强攻数次,染红一片。
凌晖终于从泾州城和方浩笃带来的守城兵将返回,为防敌军绕行,将士们分派在风陵谷两侧,分而击之,局势风起云涌。
三日过后,遍地英魂。
看到厮杀遍地的兄弟,凌晖郁愤难抑忍了又忍,双目通红最终还是大骂一声,忍不住泪如雨下。
若不是守将赵放带走主力,也不会造成这种局面!
有了泾州驻军来援,最终以付出近三万军士的代价守住风陵谷,凌晖原来的大营死伤殆尽。
西域军队重整,等待后军。
三日。
黄昏过后,风陵谷上血腥之气未散,一片沉寂,凌晖站在高处望着不远处西域大营,眸色幽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我大宣内忧外患,实在无力还击。”方浩笃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颓然,“凌副将还需保重自身,留待来日。”
凌晖转回头望着方浩笃,难掩眸底的情绪,抱拳道:“多谢方刺史,若不是你不顾阻拦派兵救援,想必如今……只是没有敕书就调动守军,只怕要连累方刺史。”
军队无诏不可擅动,私自调动军队形同谋逆。
“情况紧急,等敕令诏书我泾州恐怕早已沦陷,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老夫我无惧问责,大不了一条命罢了,无论何人登上帝位也不敢动我方家九族。”方浩笃接口道。
方家是门阀士族,名儒遍布,无论是在朝廷百官世家大族还是寒门学子中都有根基。
无论何人做皇帝,都要文人墨客的支持。
否则口诛笔伐,喷的他‘名留青史’。
“方刺史高义。”凌晖一笑。
风陵谷上声音悠远,二人也逐渐聊起后续换防事务。
这几日方浩笃见凌晖不知疲倦,调配军队部署换防,不似寻常军尉般一味莽勇,通晓旗鼓阵法,兵法了然于胸,见识颇为深远,谋略胆识不俗。
二人脾气秉性甚为相投。
其他军士看到都调侃他们是忘年交。
当时方浩笃已过半百,而凌晖才二十,故而被众人打趣也没有什么不对。
“既已加冠,怎么没见人叫字?”方浩笃口气随意的问。
谁料凌晖当场赧色,攥紧了衣角有些难以启齿,“晚辈自幼顽劣,没有正经拜过夫子,也没有过加冠礼,……更没有长辈为我取过字。”
彼时的凌晖被广平侯夫人设计,污蔑他觊觎父亲妾室,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疼爱自已的凌越说没有他这个儿子,溺爱他的祖母大长公主也当众佐证诬陷。
无论他怎样辩驳,京中无人信他。
盛泽江见状说:“既然你不要这个儿子我要!”
他一介武夫,压根不在意这些名声。
科举一道已然无望,浑浑噩噩地被盛泽江带出京都。
隐姓埋名来到军营,但又被暗杀。
一波又一波的死士前来,一定要致他于死地,凌晖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次暗杀中盛泽江为了保护他身受重伤,盛泽江虽是粗人但对他可谓是真心相护,为了不拖累他人,凌晖不告而别偷偷来到边塞,只想远离是非。
“怎会如此?”方浩笃有些诧异。
凌晖不想隐瞒,便悉数告知。
听后,方浩笃神色复杂,良久无声。
月亮的余光撒在身着常服的肩上,站在一旁,认真地思索半晌道:
“之意二字如何?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之意,凌之意。”
凌晖愣了一愣,他等着方刺史或冷面或训斥,或疏远或鄙夷,万没想到,他会给自已取字。
“凌之意。”
凌晖低头默念一遍,抬头笑了两声,亲切地说:“好,谢谢方先生为我取字。”
就此结下师生之谊。
炉中木香燃尽,方为不动声色地揭开炉盖添了些许,过后又站在一旁胳膊交叠在一起。
书房中,看凌晖神游天外半天未出声,方夫子又问了一次:“可是有字?”
凌晖回神,答道:“有,字:之意。”
“可是楚辞·卜居中: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的之意?”方夫子立即想到这句。
“是。”
原本奇怪他为何十一就有字的话也没问,只被这字吸引了过去。
“嗯,凭本心去做符合你心意的事,倒是再合适你不过了!”方浩笃想,就是他取也不会比这更适合的了。
当然了,就是你给取的。
能不合你意吗?
“既如此,那我就为辛溶取个字吧,日后你们二人就互相称字。”
方夫子如此说,辛溶自然同意。
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
方浩笃看着辛溶一双眼睛眼眸明丽,眼神清澈,炯炯有神,思索良久开口:“就明久二字吧!”
“中庸中说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天地的法则,就是广博、深厚、高大、光明、悠远、长久。
“为师希望你能光明长久!”
辛溶,辛明久。
辛溶起身行礼,“多谢先生取字!明久定不负先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