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又是“一门三进士”,又都二十出头、三十以里,在这个“五十 少进士”的怪圈里,恐怕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幸运之家了。十几年苦打苦熬的艰辛到头了,兄长、姐夫位列朝堂,解缙选在了皇帝身边,可谓 体面风光,耀祖光宗。可洋洋万言指斥朝政、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指责堂堂的二品大员…… 二十年前不谙世事,任了痴玩心性鲁莽行事,该是被功名所误了。邹缉轻轻摇头,难怪太祖会让他父亲领他回家,说十年后听用,他怎么就不明白呢,蹉跎了近十年,还是参不透世情,思前想后,或许少年登科未必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木讷,和盘托出的胸中不满,实在是让邹缉无奈,他虽也是以敢言著称,但觉解缙今日实是有些过了,再喝下去更不知如何收场了。他抢白着呛了几句,督促用膳,而后,拉了解缙就往外走。
和平日比起来,解缙并没有多喝,只是坏到极点的心绪使他感到了身心的万分疲惫! 皇上的日益冷淡,内阁的日渐生疏,下一步他已看得十分清楚,说不定明天就要离开京城 到万里之遥的边疆去了。原想着借酒浇愁,排遣胸中多天以来的郁结,不承想愁云更浓, 触动了真情更难以自拔。邹缉见他还清醒,两人就在路口分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熟悉的街巷中,解缙却莫名地感到了陌生,感到了孤独,感到了无可名状的痛苦和凄凉。前后在京不到十年的光景,别人用这十年攀龙附凤、早盘根错节了,像邹缉一样,虽不依附权贵,恐怕早已结交了不少挚友,但他却说不出和谁是挚友。 去了几次金府和夏府,金、夏人虽好,也尽力周全,看样子已无力回天。
解缙在百无聊赖中又度过了郁闷的一个月,天气转凉,而外间“阅卷不公”、“离间 皇家骨肉”的传言却越来越凶,徘徊在内阁和文渊阁,却再也见不到皇帝,那种有话无处 说的苦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真真品尝了六神无主、欲诉无门的苦痛!月末,圣旨下,着 解缙为广西参议,专事征南大军粮草督运,限三日内离京,三个月内到任。第二日,李 刚又奏他胸怀怨望,又被发到交趾任参议去了。
“禀皇上,禀皇上……”黄俨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慌什么,像死了老婆娘似的。”不知为甚,永乐数日以来精神不振,心下烦乱,连奏章也批阅不下去。此时,他站起来想踱踱步,恰好黄俨进来。 “皇上,皇上,大将军、成国公朱能在广西龙州军中病逝,新城侯、右副将军张辅率全军就地举哀。”黄俨说着递上了张辅的加急奏疏。 永乐的整个身子“轰”的一下倒塌了,顺势跌坐在龙椅上。这就是诸多的不祥之一吗,还有吗,与交趾接战会败绩吗?多天来的忐忑终于在出师未捷的、朱能的死讯中得到了第 一次验证!
三个月前,遣将出征仪式,朱能在奉天殿接受节钺的盛大典礼仍历历在目。在激扬的 乐声中,文武百官们将朱能、张辅等出征将领送出午门,大将军“朱”的大旗在众多旗帜 的簇拥下,更显“帅”旗的孤傲。只是,没有风,偌大的帅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永乐 远远见了,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才几个月工夫,一个雄健刚毅的大将,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好好的就殁了,真应了钦天监“将星将陨”的天象,南征的决策错了?永乐先是呆坐,而后失声痛哭,吓坏了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捣蒜一样磕着头,一面陪哭一面劝皇上节哀。
永乐虽生于皇家,但他也是从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二十岁时即驰骋塞外不在话下, 就这靖难之役又有多少次履危蹈险,死了多少人?那燕王的大纛在藁城之战中曾被射得千 疮百孔,连老将军顾成都惊叹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阵,他也只是感慨一番,命人将大旗 送回北平珍藏。然而,当智勇双全的大将张玉在东昌战死后,他哀恸至极,痛不欲生,脱下王袍焚烧,泣道:“将军此去,天高地远,虽其一丝,以识吾心”;朱能去了,又一次的天昏地暗,又一次的哀痛至极。
“士弘,士弘!何其忍?三十七岁就弃朕而去吗?”建文二年张玉战死后,朱能被永 乐倚为中流砥柱,年纪轻轻而位列上公,却从未有一点骄横之气。战场上似一头雄狮,挺 矛深入敌阵,多少硬骨头都是他啃下的;朝堂上却像一个谦谦君子,没一点武人的粗野和 凶悍;他性格温和,儒雅倜傥,爱惜士卒,善抚将士。病逝时,帐前许多将士哭得昏死过去。
好一阵子,直到杨荣进来说了一大番话,永乐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传朕旨意:辍朝两日,文武百官素服为大将军举哀。朱能随朕起自北京,灵柩运回,赐葬昌平,追封东平王。升张辅为大将军,继续进兵。”
左副将军沐晟是从云南驻地向交趾进兵,广西这一路只有右副将军张辅了,于是, 三十一岁的张辅作为八十万大军的主帅继续率军南下,在这个弹丸之地的小邦,纵横驰骋, 所向披靡,成就了他千古名将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