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话外,永乐还有挽留的意思。但年近八旬的人,当差就要有责,马高镫低的事实在难免,戴原礼去心已定,垂下头,谦恭道:“一些传闻,也是越传越虚了。救人本就是医生的职责,大家都一样。这些年,宫里宫外走动,皇上抬举,浪得一些虚名,实不足谓。臣之乞骸还有一因,老恩师丹溪先生将毕生所学皆授于臣,医理高深,大见于用,失传于世太可惜。这些年因医务匆忙,略加整理,初成《证治要诀》《证治类元》《类正用药》 草稿,却没有工夫细心雕琢。另外,臣还想为丹溪先生之《金匮钩玄》做一些注释和订正, 风烛残年之人再耗费不起了。”
戴原礼偷觑,料是修书的事打动了皇上,遂继续道,“若得几书付梓,颁行天下,多救黎庶于病榻之中,上可答皇上多年眷顾之恩,下可复吾师拳拳教诲之情。”
“千钧重任,朕复何言?你是知道的,朕也爱书,也在修书,不忍千古之孤本散逸失 传,故修大类书将千载文字传之后世,既为着检索方便,也为着保存先代之书,你与朕有 着同工异曲之妙。可遂了你的愿,看着你走,朕的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戴原礼终于用修书的理由打动了永乐,情趣相投,君臣默契,说走,他的心中也酸酸 的,颤微微站起,要给皇上行礼谢恩,永乐忙摆手阻止,心思飞转,已换了话题,“爱卿荣归后,这太医院由谁掌管最好,朕要听听你的意见。”
戴原礼虽然年老,但心智却十分清晰,皇上即位几年了,不要说这些个御医,就是天下官吏之臧贤优劣都在他心里了,还要自已说吗?他猜测着皇帝的心思,莫不是要推燕府旧人,皇上不好开口?其医技虽一般,但对皇上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陆续由燕府调任太医院的几个医生一个个浮在眼前,高矮胖瘦都不打紧,只是这人品 让人轻易摸不透。戴原礼谦恭一笑,试探道:“皇上好眼力,臣等望尘莫及。陈克恭、王 彬、袁宝都是良医,医技也不错,宜加任用。”说得很勉强。
永乐见他如是说,略感不爽,但也不介意,言道:“此三人朕也看好呢!就依爱卿所言。卿归乡之后,朕欲任太医院判韩公茂为院使,陈克恭等三人为院判,卿以为如何?”
戴原礼攒攒眉,略一思索,皇上看人,真是入木三分,自已那点小心思早被他识破了, 用太医院老院判韩公茂为院使,顺理而成章,陈、王、袁三人为院判,又重了北人,正所谓南北、新旧融合,无懈可击。按常规,他也想推韩公茂,这个人是院判不说,且医技精 湛,为人也温纯谨慎,堪称院使第一人选,只是想迎合皇上,又不大情愿,才说了三个人。
永乐明知故问的步步进逼,让戴原礼略觉尴尬,谁让他要曲意逢迎呢!皇上做出的正确抉择,又不得不让他从心里佩服:“皇上高屋建瓴如日如月,非臣等星火所能企及,用他为掌院,臣无异议。”说罢拱手。
永乐怅然。 连八十岁就要归乡的老臣都要千方百计迎合皇上,听一句臣下的真话实在是太难了,他不想责怨老人,所以,这种心绪也就一带而过了。
永乐捋了捋长髥:“卿半生为皇家效力,于朝廷、于我朱家都有大恩。让郑赐在礼部
安排赐宴,赐银三百两,宝钞五百锭,由驿站荣归,卿何时想朕了,可以随时回来。’
“天还热着,戴院使倒是满面春风,有什么喜事?”夏原吉来到武英殿时,适逢戴原礼刚刚出来,就调侃了一句。
“是夏尚书啊,你看是不是喜事?皇上准我致仕,告老还乡了。土埋到肩的人,过几天陶元亮似的不当差的闲日子。”
戴原礼的言语中透着多年来少有的轻松。虽说皇帝信任,可给皇家的龙子龙孙诊病, 那份揪心伴了他几十年,终于如释重负了,连走路都感轻松,便觉得自已又年轻了。
“耄勤之年,无官一身轻,也算喜事。我说院使这般兴奋,改日一定登门拜望,为您送行。”原吉强忍着从郁家带来的悲戚,说着话已来到武英殿门口,和火赤、薛斌等打了 个招呼就随黄俨走了进去。
“郁尚书驾鹤西去,朕甚心痛;方才,戴原礼又请求致仕,那么大年纪,话说得委婉, 朕没有不准的道理,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可朕的心里还是不自在。”
永乐说这话的时候,连声音也低沉了。夏原吉虽也有拂不去的哀思,却不得不安慰道: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皇上是个重情谊的人,该安置的已安置了,对得起走的人, 也对得起后来的了。人世沧桑,后浪推前浪,老的去了,年轻人才会顶上来。几年来,皇 上对臣下之情至深至重,忽地就走了,所以才感伤。但陛下是一国之君,民政、军政,边 关、屯种,天下多少事务需要圣断,万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调养好圣躬才是。陛下这 份心思也让臣子们感怀不尽了,臣代郁尚书全家和戴院使再谢陛下了!”
夏原吉言罢跪下,给皇上行了一个大礼。 “不提这事了,让人伤感,起来,说说部里的事。”永乐勉强着换了话题,“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郁尚书打理 邦赋十几年,国库充盈,不少举措垂之后世以为正典,故朕说他是‘天下无二’,不知你 任堂官后有什么打算?”
“臣蒙郁尚书教诲十数年,这次主持部务,和古朴等侍郎也议过,尤其是治水、治蝗期间,和地方官员百姓接触,颇有所感,一些想法正要给皇上上条陈呢。”
“那就说来听听。”永乐道。 夏原吉胸有成竹,他的全部忧国忧民的心思恨不能在此时全部展现,让一个大明王朝繁荣昌盛,寻常小民有个安稳日子。
“郁尚书在时,”夏原吉目视前方,似是看着武英殿的藻井,又像是眼前一片政务,正等待着他的梳理,“首请重定宗室亲贵禄米之制。皇上知道,那得需要多大的胆量和气魄? 郁尚书说了,先帝听纳了,亲王禄米由每年五万石减为一万石,郡王以下各递减有差,此议所虑之长远,非常人所能及。面子上似有些不尽人情,于亲亲之谊淡了些,但于国家却是永久之利。皇家代代相传,子孙日盛,有朝一日,国库收入怕是连宗室禄米都供应不上了, 这样一减数量就少多了。而皇上对亲王的赏赐也不少,就亲王来说,不会有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