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今上即位时对亲王弟弟们的赏赐,恨不能把个国库掏空了以证自已亲亲之心, 但赏赐毕竟有限,章制才是根本。
“假先帝不改,皇上也不改,捉襟而肘见了,陛下的子孙再做这件事时,一句‘祖制不得更改’,岂不是使皇上处于两难的境地?”
永乐一笑。虽然他当年对郁新的大减亲王禄米之制也不满,但今天,站在皇帝的视角 看,太有必要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享祚绵远,才有亲王的长久受益。他静下心, 继续听原吉的探究。
“继太祖之后,皇上也是建法立制之人,势不容辞,故臣想多说几句。陛下即位以来, 筹建北京,两京供应,河海转运,所需远远大于过去;此外,臣之巡视、采访及治水、治 蝗,和州县官吏接触不少,深感各衙门人浮于事,积弊甚多,有这么几个法子陛下看是否 合适。第一就是裁冗员。大明开国数十年来,国力日强,人丁兴旺,然各部院及地方衙门 都出现了挂名闲差和许多没有多少事可做的书办、杂役,任其所为,靡费无算。所以需归 拢事务,裁撤冗员。以每个衙门减十人算,全国一到四品的官衙也有百十个,就会少了上 千个吃闲饭的人。以每人每月一石俸米算,朝廷每月就会少支出一千多石,而这一千多石 是三十个六口之家半年的粮食,能养活一千个军士一个月。这一千多人若是去种地,每年 增个几千石不成问题。何况,五品以下的衙门还有不少呢?”
永乐满意地看着夏原吉,微微颔首。他在北平时,和当地三司的官员接触不少,但对衙门内部的人和事不甚了了,经夏原吉一提醒,还真觉事不小,官养之硕鼠也!
“第二是严盐法。国初以来,分别在广东、海北、四川、云南等产盐之地设立了七处 盐课提举司,专营食盐,洪武中期岁办大引盐三十五万二千余引、一亿斤左右,至洪武末 已不足二十五万引。原因是权贵之家参与图利,唆使子弟偷运私盐,既坏国法,又使国家 蒙受巨额损失。臣以为,此事关系国家收入和边防安危,执法要严,无论公侯勋戚,有犯者一律逮治。就像太祖时痛杀驸马欧阳伦,杀一儆百,毫不留情。”
夏原吉发狠的劲头永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说话都不高声的人,说起杀人,说起惩治私盐贩,竟毫不手软,大出他的意料。他忽然想,假如把夏原吉放到刑部,也一定是个执法必严的得力之人。他挪了挪身子继续听着。 “第三是衡钱钞。太祖时,初置宝源局于应天府,铸‘大中通宝’和‘洪武通宝’制钱,洪武七年设宝钞提举司,造大明宝钞,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 五贯为一锭,禁民间金银易货交易。三十年来,朝廷出钞太多,收敛无法,至洪武末两广 之民有以钱一百六十文折钞一贯,其值约比洪武初少了七八成,臣在治水时已看到小民重 钱轻钞的事实。故臣以为,一则承认宝钞一贯只值铜钱百余文的事实。二则千方百计,大 量回收宝钞。先是准许官民百姓以旧钞易新钞;其次是盐官可纳钞支盐,百姓军民纳钞购 盐。天下人民约一千多万户,官军不下二百万,月食盐一斤者纳钞一贯,每年可回收宝钞 五千余万锭。再次是把官府所存积薪、竹木卖到市上,又可回收大量宝钞。四则宗室带头 使用宝钞。亲王以下应与衙门官员一样,禄米皆改支钞或米钞兼半……”
夏原吉一门心思宏发议论,话题又扯到宗室上,生怕皇上生出什么想法,赶忙打住。 见皇帝没有反应,才又接着说,“五则不能无限造钞,每年流入官民手中的新钞不应多于 收回的三之一。第四是清仓场。或一时或一事,多年来,朝廷已不知在各地设了多少仓场, 或储粮,或储木,或储柴,臣这次也见了几处,连那千年的巨木都有朽的时候,何况其他。 臣以为,这些仓场能用的要用起来,或归地方或归卫所,弃之不用的要彻底清理,也是一 笔不小的收入。第五是广屯种。古言,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农耕、 军屯、商屯一齐上,适时耕种,百姓大安而府库充盈。此事臣已和兵部尚书金忠达成初识, 待思绪完善后,再和陛下共议。第六是平赋役。太祖时所定田赋,官田亩税五升余,民田 减二升,惟苏、松、嘉、湖四府,因怒其当年为张士诚死守,田赋加倍,亩税有二三石者, 后来虽有减少,但苏州一府秋税粮二百七十四万六千石,几乎和浙江通省相等。贾谊言,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臣以为,浙西虽膏腴之地,但连年遭灾,皇恩浩 荡,所免逋赋已数百万石,外加赈济早过了一千万石,不如平其赋税,稍高于别地即可。 至于役法,田一顷出丁一人,农闲时赴京供役三十日,想法好但不实用。路途遥远者来京 一次也要数月,岂不误了农时。所以,臣以为应就近供役或以钞代役,供役者超过三十日 则免其赋税或折抵明年劳役。”
这一大通议论听得旁人都要烦了,但说者津津乐道,听着津津有味,末了,还余兴未 尽。永乐直了直腰,一脸的兴奋,呷了一口茶,离开御座踱着步说:“你之所议正合朕的心思,回去后写个条陈,朕再细虑一下后颁布实施。”接着又对门外喊道,“黄俨,传旨 御膳房,朕要和夏卿共进午膳。”
午膳中,夏原吉也是边吃边聊,从周书所云的“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讲到“货物不流则财源不聚,货能畅其流则财源裕”, 即由农桑基础、工作建设、商业流通到山泽之利,既鼓励货畅其流又建议于津要之地多设 税课司、河泊所,则百姓衣食之源、国家万世之利。
永乐频频点头,一个令所有臣民都不会想到的想法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建设北京时, 不仅是动迁富户和商家,还要在相应地方大建商宅和铺舍,使流商有所落脚,那时的北京 应该比今天的南京更繁华吧!
目送夏原吉出殿,永乐心中仍不免激荡澎湃。从夏原吉被擢拔为户部尚书,上条陈, 治苏、松水患,再加上河南、山西、山东等地治蝗及方才一番推心置腹的议论,无不感到 夏的为人处世方方面面从天下大计着眼的大布局,比古之贤臣一点都不逊色,和吏部尚书 蹇义配合起来,再加上工部宋礼、兵部金忠等,就已把整个左班文臣尽职王事的好风气带 了起来。欲创一代盛世,人和及廉能这两点是占全了,至于天时、地利,承皇祖之鸿膜和 开国四十年之基业正逢其时。
想起此前对新附臣子们的疑心实在是有些荒唐。右班武臣中,淇国公丘福虽勇猛善战 但缺少谋略,年岁也大了,居武臣第一但众将未必心服;平心而论,成国公朱能智勇双全, 堪为帅才;封侯的十几个将军中只李彬、张辅几人最为出色。想起初起兵时朝廷黑云压城 的气势,而自已麾下仅有的张玉、朱能、丘福等八百将士,物是人非,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