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教了,承教了!”这一次是邹缉站起,一揖到地了,道衍摆摆手,算是还礼,不 经意间,似是看出了解缙脸上流露出的不屑之兆,心中叹气,隐语道:“习禅之人亦复有 其抱负,又岂为一已之功名?教化众生,佐弼明君,救民于乱世之苦痛,傲才视物,终不取也!”言毕拱手道,“老衲不再打搅,这就回僧录司。”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邹缉抱怨解缙方才的态度,忙着奉承一句,他深怕得罪了皇上的第一近臣。 待道衍出去,解缙道:“少师于皇上跟前之作用我自知之,硕儒毕集,群英荟萃,有老和尚之功,至于典籍取舍,《心经》之意,我等也不该妄自菲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大绅,古人之言谆谆在耳,锋芒过露会吃亏的。” “大鹏展翅,何暇蓬雀聒噪;项羽渡江,不惜破釜沉舟。”解缙慷慨激昂,像是被压抑得太久了,没有施展之地,就想借这部书,一抒胸中之气。 “吾之志在一往而前,鞠躬尽瘁,为皇上修成传之千古的大类书,为皇上成为千古明君铺路。洪武末时已耽搁数年,不争朝夕,岂不是空白了少年头。” 不惑之年,还有着二十几岁封狼居胥的壮志,望着年近四十的解缙,邹缉无言。 文渊阁散班后,兼着阁臣的解缙在东华门外找了个小摊,胡乱吃了几口,便匆忙赶回内阁当值,晚间一般不会有什么重大之事,但皇上有事会随时召见,所以,内阁七人便排 了值日表轮流当值。正往回赶,见东华门内小内使张兴用鞭子劈头盖脸狠抽着一个刚进宫 的小答应,小答应疼的满地翻滚,叫声都变了。
“住手!”解缙吼了一声,一把夺过鞭子,扔出老远。 见是皇上的宠臣解缙,张兴讪讪的,忙过来见礼,分辩道:“实是这猢狲不懂规矩,和外面一个野小子聊上了,耽误了皇太子的大事,我代皇太子教训教训他。” 解缙轻蔑地扫了张兴一眼,都是太监们惯用的伎俩,寻机生事,一个早来不了几年的小内侍,借皇太子之名,立自已之威。 “得机会我也代皇太子教训教训你。”解缙还兼着东宫的右春坊大学士,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张兴心里不服,却又得罪不起,施了礼悻悻走了。小答应过来千恩万谢,解缙 丢了句“好自为之”,自顾自往内阁而来。他没有闲散的习惯,收拾停当,就抱着《韵府 群玉》看起来。
一缕月光转过来,静静地洒在雕花的窗棂上,清冷,绵柔,舒缓了屋里屋外的蒸热。冷暖相宜的好时光,解缙今天却每每走神,看不下去。文渊阁道衍的一幕,方才张兴的一 幕,远一点,当年和太祖爷在西室对话的一幕,像一缕雾气,飘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中进士的那几年,年少轻狂,出言无忌,被太祖发回家乡读书,蹉跎了宝贵的八年时 光,否则,会为朝廷干出多少事?说不定他今天早已是部院的堂官了,而今呢,也仅是个 五品的翰林院首领。是啊,邹缉说得对,和道衍一类炙手可热的宠臣争什么高下?道理很 明了,可关键时候,自已就控制不住,说不定那“大鹏展翅”的话还伤了邹缉了。他轻轻 叹息一声,拉回思绪,想继续读书。
“大绅何事叹息啊?”门外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解缙一惊,转身之际,黄俨推门,永 乐已进到屋里,解缙慌忙跪下叩头,说着“迎驾迟缓,请求降罪”的大官话。永乐拣一张 椅子坐了,摇着扇子,待黄俨出去,叫解缙起来道,“还没有回答朕的问话呢?”
“臣方才偶忆起当年和太祖爷西室的论事,不胜感慨,光阴荏苒,快二十年了。二十 年来,臣为朝廷效力太少,实在惭愧。今皇上委臣以大任,一腔报国之志终于可以淋淋漓 漓倒出了。”
永乐相信,解缙的一番话发自肺腑。 类书的编纂,使解缙远慕古人的八斗之才尽情施展,挥手三千多人的文渊阁,不敢说指挥若定,却也是信步闲庭,满满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加之身膺阁臣又兼掌翰林院,也算 是春风得意。
“朕也听说过西室谈话之事,那是君臣默契的范例,多少人君想听这样的真话而不得。 朕今天悠闲,听说你当值,就到内阁走一走。”
他随意翻看着解缙桌案上的书籍,不免感叹解缙业精于勤的努力,所谓才子,天分也不过二三成,后天的奋斗要占七八成。
“当年大庖西室的君臣论对已传为佳话,叫人羡慕,今天,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在,朕 也想听听你的心里话。”永乐的思绪也没有闲暇的时候,即位以来,他明显地感到了先臣 和旧臣的界限,他虽然是一视同仁,但前者骄纵后者循循的迹象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像 蹇义、夏原吉、解缙这样能够破“界”的文臣毕竟还是少数。孔子讲因材施教,他要了解 每一个人,尤其是部院堂官,因人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