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垂爱,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受知于皇上的感动使解缙热血沸腾,泪 往上涌,连声音都颤抖了,跪下去,又给皇上行了一个大礼,并没有考虑皇上让他说什么。
永乐示意他起来,很随意地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掂量着,半开玩笑道:“都说你大绅看人论事入木三分,朕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样,字条上的这几人,你帮朕看看,随意褒贬,朕也就此验验你的眼力。” 解缙只当是和自已一般的五六品的微臣,但接过字条的一瞬,他就傻眼了,知遇的感奋和知无不言的承诺立时变成了一头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脊背发凉,手脚冰冷,上了 皇上的圈套了。这几个人,谁不能决定他的命运?当年曾代笔为韩国公李善长喊冤,又代 笔参劾都察院堂官,结果呢,是二十多岁做御史的他,灰溜溜地被父亲领回家中,叫人汗颜。
惊人相似的一幕!除了李至刚,字条上的人都是朝廷部院的堂官或要员,直对皇上负 责的人,皇上心中能没有分寸,又何故让他妄加评断?想起当年的回家,想起邹缉的提醒, 这等圣命难违也要违了。解缙不胜惶恐,重新跪下,嗫嚅道:“皇上,臣一个五品官员焉 敢品评部院堂官?”
“朕不是说了嘛,就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臣不敢说,也不便说啊!” “你敢抗旨吗?”永乐瞪起眼睛,声调提高了八度。
“微臣不敢,”解缙战栗着,犹豫着,踌躇着。虽然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关键是, 说的是谁,又在和谁说,门外还有黄俨和侍卫呢,议论一旦泄出去……他偷觑皇帝,永乐 眼中有期许,但更多的是威严和对抗旨不尊的愤怒,不说话,根本过不了关。
豁出去,以天下为已任的慷慨终于战胜了瞻前顾后的杂念。 “皇上知道,”解缙声音低沉,有无奈,也有勇往直前的无忌,“臣之秉性如驰奔之烈马,深怕无所顾忌时冒犯了皇上。” “恕你无罪,起来说话吧。”解缙忐忑地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像是对皇上,又像是自言自语,看着字条上的名字,口言手书: “蹇义天资厚重,质直孝友,公正自持,劳心焦思。然过于周慎,循规蹈矩,少有定见,似有杞人忧天之嫌。夏原吉通达政体,谙练章程,万机不辍,实少有之经济人才;常 为人掩过扬善,不计小嫌,雅有德量,然身边良莠不齐,时有小人搅扰。郑赐可谓谦谦君 子,然因循莅事,捉襟见肘,才不济也。李至刚能治繁剧,才堪其任,却诞而附势,为人 不端,但得小志而佞谀。陈瑛天性残忍,刻于用法,益务深拔,然查赃归公,尚能持廉。 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虽易集事,却不为人所亲。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虽为文 职,有勇有谋。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才可大任,德却屈指。纪纲口衔天宪,擅自威福,便辟诡黠,私藏祸心……”
好一副言过其实的春秋笔法。陈瑛、纪纲都是皇上眼前敢于任事的大红人,几乎被解缙说的狗屁不是,一钱不值,解缙还想说几句纪纲的不端,最后说说吴中的勤敏于外、声色于内的两面伎俩,见皇上已面带不悦,不敢再往下说,握笔的手沁出了一把细汗。永乐 也不催他说了,取过解缙所评所写踱步,不点头,不摇头。解缙低头,两眼直盯着皇上迈 出的每一步,不知下一步是福还是祸。
“臣皇长子、太子高炽拜见父皇。” 永乐吃惊不小,深更半夜,皇太子来内阁干什么,外间早有风言,说解缙党附太子,今日果然凿实了,看他说些什么。 “禀父皇,儿臣读了一个时辰《资治通鉴》,大汗淋漓,熬不住了,出来透透风,听说父皇往内阁来了,虑着有事,特来请个安,看看究竟。” 永乐眼珠一转,心里虽不大信,嘴上却不再深究,直言快语道:“我让解缙议论群臣短长,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却也差强人意。你是储君,知晓了也无坏处。” 高炽接过解缙所书,一目十行,不免为他捏了一把汗。一则父皇正用陈瑛、纪纲拔除莅政的蒺藜、荆棘,扫除建文的影响,如此评价岂不让皇上恼怒?二则臧否这么多部院堂 官,万一传到外廷,解缙将成众矢之的。这个口无遮拦的解大绅啊!